作者简介:
李淑珍,女,河北康保人,笔名“书真”,中学语文教师。河北省民俗协会会员,张家口市民协会员,康保作协常务理事,张家口文学院签约作家,张家口市《长城文艺》签约作家。自幼酷爱从文学,一直笔耕不辍,有长篇小说《锁清泉》即将公开出版,短篇小说《冰雪女儿心》、《风筝弄缘》等先后发表在《长城文艺》上。散文创作也多次获奖。
座右铭:“拜生活为师”,热爱生活,珍藏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笔拙情深地书写眼睛里的缤纷世界。感悟生活,解析生活,捕捉生活,开启新的人生之旅。
康保李淑珍长篇写实小说《莲花落》
一部反映康保二人台的史诗巨著
一部反映元曲余韵康保二人台从悲辛到繁荣的发展史
一部民国初年现实版的走西口
《莲花落》刊载(二)续
第二章安身立命(续)5
冯光祖征得阿茹罕的同意,他可以在戏班隔壁建一个院子,盖几间房屋。所以,每天大早起来,带领妻儿清理芜草,基本上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想尽快动工盖房子,拥有自己的安乐窝。田间劳作,他们全家都是外行,俗话说的好,不怕慢,只怕站,历经劫难,他们哪一个都不再偷懒,珍视他们置身的大草原,珍惜他们的第二次生命,他们要用汗水浇灌他们的幸福生活。老天让他们活下来就是垂青他们,他们必须不负天,也不负自己。
他们感恩着,忙碌着。
冯喜一边干活,一边听着乐器鸣奏,听戏班戏子们吊嗓子,又觉得生活多姿多彩起来。安定下来已经有几天了,一直没见着那位酷似阿娇的苏伦嘎姑娘,不过,他相信,苏伦嘎肯定会出现的。只要那张脸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左右,哪怕无视他的存在,日子也就等于倒着过了,他就又回到了西宁县的幸福时光。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哼起了蒙古小曲儿。
清除了杂草,裸露出黑土地,建房屋的第一步骤基本已经完成。冯光祖在二喜子师傅二狗的建议下,开始挖沟扎石头根基。干的活儿变了,这里似乎更热闹了。平常的四个劳力手脚不停,还有一大团“粉红”飘来飘去,声如钟鸣,越发彰显了劳动气氛。金莲帮着冯家干活,冯光祖怎么考虑也觉得不对头,可说死说活也劝不走,只好由着她了。金莲虽然是个姑娘家,力气却比得过冯喜,她总抢大石头搬,只要她抢,冯喜肯定放手,他发现他害怕金莲火一般的热情,离她近了,炙烤得难受。所以,只要金莲在场,冯喜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响地干活。不过,这儿因为有了金莲,过来过去的路人都要停下来搭几下帮手。
一天下午,冯光祖的新院子里又来了稀客,这两个稀客令所有干活的人眼前一亮——
二喜子和苏伦嘎。
这一阵子,二喜子除了回家吃饭和父母打个照面,其他时间休想见着他,他说他在学艺,谁也没工夫去调查他,管他呢,玩就玩吧!如今却拉着苏伦嘎出现了!其实冯家人心照不宣,都盼着苏伦嘎回来。
现在她真的回来了!
苏伦嘎身着一身青衣,用一条黑布收腰,头发没有编,只是拿一条红绫松松地系着,一阵风吹来,乌发和衣服一起飘舞,像刚落凡尘的仙子。
冯喜放下手中的伙计,笑呵呵地看着那张俊美的脸,“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那人吗?熟悉的脸又陌生起来。
苏伦嘎问候着冯光祖和李玉莲,说话很慢,声音很弱,温婉中透着安详,模样冰清玉洁,连言谈举止给人的感觉也如水一般的秀美,女孩儿真的是水做的。苏伦嘎突然扭头瞥了一眼正盯着她看的冯喜,白皙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晕,真是面如桃花,桃花如面啊!
“苏伦嘎回来了?不在戏班里待着,来这里干吗?”金莲放下石头就冲过来了,她看见冯喜正盯着苏伦嘎看,之前长在她脸上欢天喜地的神情,好像一下子被劲风给吹得一点儿不剩了,圆脸拉成了驴脸,“我和秀英要跟你拜师学艺,你干吗要乱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苏伦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表姐训斥,笑容僵直,随即低下了头。
二喜子不干了,小眼睛瞪得溜圆:“你凭什么欺负苏伦嘎姐姐?是我带她来的!”
金莲是这里的女王,没有什么人敢对着她说半个不字的,二喜子的态度把她的鼻子气歪了,然而,金莲的脸色由即刻间的电闪雷鸣变成了风平浪静。
“小弟弟,你搞搞清楚吧,你师傅是二狗子,不是苏伦嘎!以后金莲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金莲的那张脸由风平浪静变成了春满大地。
二喜子脱口而出:“不好!我才不跟你玩呢!”
苏伦嘎一脸漠然,转身回去了。二喜子一边叫着“苏伦嘎姐”一边跟着跑了。
冯光祖对着金莲又是道歉,又是宽慰,金莲的眼睛却始终瞅着冯喜。看得出来,冯喜心中懊恼,只有低头打磨石头了。
冯秀英凑到父亲耳边嘀咕了几句,也转身离开了。
这里安静成了一片沉默,几个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凝固在彼此周围的僵硬。
晚饭后,冯喜洗了头脸,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犹豫了片刻,往苏伦嘎家走去。冯家暂住的屋子到苏伦嘎家只隔了两间屋子,也就是两家人家,阿茹罕家,二狗子家。路过那两间屋子时,冯喜几乎是猫着腰走过去的,他不想让金莲看见他,更不想让她看见他去苏伦嘎家。
苏伦嘎正在家里摆弄一把四胡,看见了冯喜进来,吓了一跳,送上一个满是恐惧神色的微笑。冯喜突然觉得此刻哭真的比笑好。
她看着冯喜,小声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冯喜揶揄着,眼睛只看苏伦嘎的绣花鞋,压低声音说:“没事啊。闲下来了,所以出来串个门。”
苏伦嘎把脸拉长,耷拉着眼皮,下了逐客令:“我爹爹不在家,你去别人家串门去吧!”
冯喜笑着说:“我是说我在我家里没事,我来你家有事!”
苏伦嘎嗔怪地看了一眼冯喜:“有事说事!不愿说就走人!”
冯喜不笑了,说:“你干吗对我这么凶?咱们以后就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再说,我没有得罪你吧?”
苏伦嘎终于笑了:“还没得罪?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坏人,碰见个姑娘就紧追不舍!你这样的邻居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冯喜的脸涨得通红,他赶紧辩解:“你长得太像阿娇了!我想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阿娇……”
“当啷!”一声,门开了,也打断了冯喜的解释,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爹爹,这是冯喜,二喜子的哥哥,他说他找你有事!”
苏伦嘎指着冯喜向来人介绍。
冯喜一听来人是苏伦嘎的爹爹刘成,是阿茹罕戏班的另一个班主,也是一个名震方圆几百里的艺人。就赶紧行礼问好,苏伦嘎则抿嘴悄笑,遇见了冯喜的目光,转身出了门儿。
刘成的形象有别于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男人,虽然年届半辈,却依然眉清目秀,俊朗飘逸,一点儿都不像终年生活在大草原里的样子。冯喜心里想,怪不得苏伦嘎长得那么俊俏,敢情有个这么好看的父亲。
“上午我看见你弟弟了,小家伙很可爱!别客气,冯喜,坐下说话!”说着话递给冯喜一杯热奶茶。
面对着这样的长辈,冯喜必须检查自己的言行,当然他更感激刘成的热情好客,所以,哪怕真的绞尽脑汁,也得想出一个他找刘成的理由,必须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圆上苏伦嘎刚才的说法。
“刘叔叔,是这样,我也喜欢唱戏,只是自身的条件不好……”
冯喜故意把话说得很慢,他希望刘成能及时及时地接上他的话茬儿,因为他不知道以下的话该怎么说。他不可能是来投师学艺的,他是冯家的长子,必须种地,父母和弟妹都要吃饭。
“个头,长相,说话声音,你都是绝好!恐怕是瞧不上这卖艺的讨吃营生吧!读过书吗?”
刘成眼睛里流动着慈爱。感觉得出,他挺喜欢冯喜。
“读过十多年书,家道败落,也就不做科考的梦了。现在,我也就想着挣钱、养家,刘叔叔,我看过您唱戏,很崇拜您!也羡慕您能在舞台上展示风采!”
冯喜真诚地说。
刘成咳嗽一声,娓娓道来:“我也念过两年的私塾,家父去世后,拿不出学费,就不念了。我干不了重活,但还得养活老娘,经熟人介绍,我进了一个戏班子打杂,悄悄学起了中路梆子,学了几年,刚刚能登台演出,班主突然病毙,戏班子解散,也就是那一年老娘病逝,于是,我跟了我的大师兄流落到草原,初进草原,大师兄因一场伤寒离世……遇见了阿茹罕,认识了我夫人,便入贅阿茹罕戏班。苏伦嘎今年十六岁,我也就在这个戏班子里唱了十六年的小生。十六年啊……”
十六年的花开花落,十六年的风霜雨雪,长成了刘成一脸的凄美。刘成回首他的人生历程,虽然只是浏览,只是概述,但是,每一瞥,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辛酸和艰涩,沉重如冯家人从西宁县到镶黄旗牧区一路遭遇的深悲剧痛。
冯喜的眼睛湿湿的,他真的崇敬刘成,无论经历多少,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有声有色,光彩四射,阿茹罕戏班红遍草原,不就凭借刘成的名声?
“你要是不嫌弃这份职业,就跟我学吧!我收你这个徒弟!我知道,你白天要干活,那你就晚上来学。我相信我的眼力,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冯喜鼻子一酸,赶紧跪下磕头,口称师父。
“我冯喜何德何能,能让您如此器重?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师父如父,我会孝敬您的!”
刘成呵呵地笑着说:“好啊,苏伦嘎娘走的早,只给我留下了苏伦嘎这么一个女儿,现在我又多了一个儿子!真是天大的喜事!”
苏伦嘎进来了,看见这样的场面,冲着冯喜微笑了一下,表示前嫌尽释,要互相扶持。
夜深了,冯喜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刘家。金莲家的窗户黑洞洞的,冯喜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戏子们经常聚集的大屋子里还灯火通明,从小窗户里飘出四胡定音声,敲击竹板声,还有年轻人的唱声与笑声,昨天冯喜还在羡慕他们真正拥有青春拥有快乐,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幸运,自己拥有的是希望和力量。
无尽的草原一片漆黑,天空里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蓝,月光如水……
6两个月过去了,冯光祖的家园已具雏型,院墙够高度了,三间房子该上梁、搭椽子、封顶了,冯家四口笑逐颜开,在金莲的招呼下,院子里来了许多帮忙的人,和泥的,搬土坯、石头的,还有指挥的。
这一阵子,冯光祖几乎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但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干着活儿,招呼着众人,嘴里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没有旁人了,他便和夫人李玉莲拉家常:我是谁啊,我是西宁县的一个破落文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所以才败了家,差点被饿死。谁也想不到我又重建家园了!我们要感谢大草原,感谢这帮蒙古兄弟……
听父亲这么一说,冯喜心里也念起这些人的好处,经历劫难时,逢着人拉你一把,这便是天大的幸运。一路上,他看见好多人没能遇上这一把拉,只能心怀着求生的欲望,凄凄惨惨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况且这不是滴水之恩,在这茫茫草原,让他和他的家人得以容身,不再遭受饥寒,还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这是大恩,偌大恩情,何以回报?冯喜嘱咐自己,今后,他要拿出他的热心肠对待草原上的每一个人。
盖房子上梁要响鞭炮,金莲听见二狗又搬出汉人民间的约定俗成,她赶紧直起腰来,拍拍前襟,对着李玉莲喊道:“婶子,我去拿炮!”便开步跑了,转过弯,就不见了踪影。墙上站着的人,地上蹲着的人,在短促有力的号子声里,终于一起抬起了一根大梁,又一根上去了,屋脊上的粗木头多了起来,上面站的人也多了。
“上——梁——”
随着二狗子一声吆喝,一个二踢脚飞上湛蓝的天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叮——当——”,片刻间便变作了几团青烟,慢慢散开,接着又有几个二踢脚追随上天,追随爆破,噼噼啪啪,响声连成一片。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新房子诞生,房子上的人们完成了手上的活儿都跳下地来,不太小的院子沾满了人,好像没有被请出去唱戏的男戏子们都过来了,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蒙古女人也过来了,二狗子的女人,金莲的姨妈。
金莲健步穿行在人群之中,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巾帼英雄,不,准确点说,是开国功臣!冯家重建家园,金莲功不可抹,所以,冯光祖夫妇看见这团粉红色的火焰飘过来就咧开嘴笑,笑意盈盈的眼睛除了感谢还有慈爱,就像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孩子撒娇一样。金莲满心欢喜,虽然没有听到什么,但是好像得到了什么应允,拥有了什么承诺。作为一个姑娘家,她却从不遮掩,只想炫耀,众人面前,她依然是冯家的主人,是冯家的第三位主人,远在冯喜冯秀英之上。
前一阵子,年轻人都爱开金莲和冯喜的玩笑,无论别人说什么,冯喜仍旧当他的闷葫芦,金莲的两个“红太阳”越发灿烂,瞅着冯喜的大眼睛热得如火如荼。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人们都忘了这件事情,谁也不再把冯喜和金莲扯在一块说话了。虽然眼睛能盯着冯喜看,金莲还是觉得不够尽兴。
冯喜正在整理院子里散放着的木棒,金莲赶紧跑过来抓住了冯喜已经抱在怀里一根长木棒,她的手紧挨着冯喜的手。冯喜不再放下木棒掉头离开,而是任她抓着。他觉得他不能再给金莲冷脸子,毕竟她天天在帮助冯家,他不能让她如愿以偿和她太过亲密,但可以对待秀英一样对待她。
“金莲,这里差不多没什么活儿可干了,回家给你爹妈做饭吧!”
金莲的姨妈走过来了,拉开了金莲抓着木棒的手,这个大个子中年女人要比金莲更健壮有力,金莲无法挣脱,只得随着姨妈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冯喜,冯喜冲她笑了笑,又继续低头干活了。
帮忙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散了,冯光祖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竟然拿不出任何东西答谢这些热心人,为冯家帮忙,回自己家吃饭,让他这个冯家的一家之主惭愧不已!
“大叔,大婶,我又过来了!”是金莲亮堂堂的声音,接着人就出现了!
“这孩子,也不歇一会儿!”李玉莲爱怜地看着金莲,摇摇头感叹到。
金莲的眼睛巡视一圈儿,问道:“冯喜呢?他干嘛?”
李玉莲说:“哪不是!在那里整理盖房子剩下的大石头呢!堆了院子外面,万一以后垒个牲口圈什么的。”
金莲笑笑说:“好啊,那我去帮他吧!”
李玉莲拉住金莲的手说:“别介,石头那么重,你一个姑娘家别搬了,费劲!让他自己搬吧!”
金莲说:“冯喜还没有我的力气大呢!他更像个姑娘,也不经累的。大婶,我必须帮他!”
金莲说完就朝着冯喜跑去了。
李玉莲看着金莲的背影笑笑,看了一眼冯光祖,说:“冯喜命好,将来有人疼啊!”
冯光祖也笑了:“那才好呢!”
新院子的一角落里,冯喜搬起一块儿大石头,金莲赶紧搭了把手,两人抬着一块儿大石头,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终于出了院子。在大门的一侧已经堆放了几块儿大石头,冯喜和金莲就把手里的大石头安置在这石头堆里。冯喜刚把大石头放下,便听见了“刷刷刷”地流水声,附近没有什么泉水,也无水渠,是什么?或许是撒尿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又粗又重的呼吸声,然后就是男人们放完尿液之后极舒服、极惬意的嗯嗯声,继而悉悉索索地提裤子系裤带的声音。
“啊呀!冯喜!你想什么呢?小心挤着手!”金莲又尖叫起来。
冯喜嘿嘿嘿地笑了两声,从两块儿石头之间抽出了手,立起了身子。
“小子!”
洪亮如钟鸣的声音像极了天外来客,阿茹罕放下衣襟,站在了冯喜面前,顶天立地地样子仿佛巨人一般。
“小子,我告诉你!趁早别打我闺女的主意!金莲不嫁给你!我们收留了你们五口人,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你除了不懂报恩,还想入非非?”
阿茹罕铁青着一张黑脸,恶狠狠地盯着冯喜,一字一顿地说。
金莲着急了,她的脸涨得通红,连脖子也红了,冲着阿茹罕喊道:
“爹——爹——你在说什么呀!”
冯喜愣住了,见着阿茹罕,他本来想陪个笑脸,却笑不出来:
“我没有非分之想,阿茹罕伯伯,您误会了!”
阿茹罕看了女儿一眼,把目光又放在了冯喜的脸上:
“你没有吗?那太好不过!记住:想在这里住着,就收起你所有的不该有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我阿茹罕是蒙古人,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们汉人的!”
嫁给谁?冯喜闻听此言觉得好笑,娶金莲?怎么可能呢?和他共吃一锅饭,睡一个枕头的女人,绝对不是金莲这样的。他干嘛要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可是,只听金莲叫到:“爹——冯喜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嫁?爹爹,你是不是糊涂了?”
阿茹罕盯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这小子不过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你忘了?你姑姑嫁了一个汉人,嫁了个小白脸,年纪轻轻就送了性命,爹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绝不再嫁给汉人了!你自己也别再费心事了,爹已经给你找了婆家!”
金莲大喊:“不行!我不嫁!我只要冯喜!”
阿茹罕又把脸转向了冯喜,目光里的东西迅速少了一些,又多了一些,那目光越来越坚硬,坚硬得像一把刀,直刺冯喜心窝,说话声音低沉了许多:
“你让她回家去!千万别跟我说,她不肯回去。如果你们家还想呆下去的话!”
冯喜心里太希望金莲远离自己,只是有时觉得愧对她的热心肠,现在,他心里反倒坦然了:
“金莲,回去吧,阿茹罕伯伯是为你好!咱俩不合适!你不回去就是给我制造麻烦!回去!”
冯喜把话说到这份上,金莲也没法再呆下去了,她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家。阿茹罕扭头跟着女儿走了。
冯光祖和李玉莲听到金莲的哭喊声都跑出来了,却只看见了阿茹罕父女的背影,赶忙询问冯喜怎么回事,冯喜摇摇头说,没什么,她爹喊她回去吃饭了。
冯光祖夫妇将信将疑,他俩围着冯喜转了几圈,冯喜旁若无人地闷头摞石头,好像压根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俩人只得返回院子干活去了。7
太阳落山了,冯光祖率领家小打道“回府”。他走出了几步,回头看看新建起的房子和院子,志满意得起来,他冯某人还是一条汉子!此刻的感觉就像经过十年苦读终于考取了功名一样,无数次的狼狈不堪终于拼成了一次扬眉吐气,他不觉踱起了方步,好像自己已经光宗耀祖了。
冯喜感染了父亲的愉快,竟然想吼一嗓子刚刚跟师父学会的蒙古小调以示兴奋,在这深蓝的天幕下,在这空阔的草原里,只有蒙古小调才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一阵风吹过,送来的竟然是切骨的寒意,冯喜不觉打了个寒颤,冬天来了,想不到草原的冬天来得这么早,放声高唱的欲望须臾间消失一空,他拽了拽衣领衣袖跑回了他们现在住的屋里。
冯光祖先上炕靠着枕头休息一会儿,李玉莲带着她的一儿一女张罗着做饭。每天晚上做饭最能显示冯喜的机敏。进草原这段日子,他学会了生羊粪火,点火、拉风箱,都能做到适时、恰到好处。就生火的速度,母亲和父亲都比不过他。等冯喜把羊粪火烧旺了就交给父亲烧。他再帮着母亲弄菜、弄饭,给土豆退皮,和莜面,按柳叶片片,搓莜面鱼鱼,冯喜都能做到最好。妹妹秀英在旁边赞不绝口“哥哥真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冯喜笑嘻嘻地听着,他顾不上搭话,只想缩短这做饭和吃饭的时间。
莜面熬山药,不仅补充了体力,也振奋了精神,冯喜的胃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放下碗筷,满眼含笑地看了还在吃饭的妹妹一眼,说了句“秀英,吃完饭你慢慢收拾啊”,趿拉着鞋子,推门出去了。
“哥哥,你又干什么?天天晚上去哪儿呢?”
“哥哥,等等我!我也跟你去!”
炕上弟弟妹妹一起朝着冯喜大喊。
冯喜不吱声,一出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尾随着的二喜子只能哭丧着脸告诉父母和姐姐“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跑了,找不见了”。
天暗得特快,一顿饭的功夫便伸手不见五指了,每个小窗户和天空一样漆黑,小窗户里边的主人和那乌云后面的星星月亮一样,闭上了眼睛休息了,冯喜又听见了金莲家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真真切切,他又笑了。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亮着昏暗灯光的屋子。
冯喜敲了敲门,没等见屋里的人出来,便推门进去了。刘成在炕头平卧着,安安静静的,好像已经睡着了。苏伦嘎刚刚刷完了碗,看见冯喜,就掏着衣兜走向了他。明目皓齿,一脸浅笑,就像和他青梅竹马的女邻居阿娇一样。苏伦嘎一举右手,捏着一块儿乳白色的东西移到了冯喜的嘴边,“喜子哥,你尝尝这个!”冯喜微笑着,没好意思张嘴,用手接过那块儿东西仔细端详了起来,硬梆梆的,四四方方的,放到鼻子跟前嗅一嗅,浓浓的奶香味。他又看看苏伦嘎,好看的嘴角上翘着,两排整齐的小碎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亮,像珍珠一般,眼睛里全是亲昵。冯喜的心里热乎乎的。赶紧将那块东西塞进嘴里。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是苏伦嘎给他的食物,即使有毒,他也会吞下的,何况苏伦嘎不可能给他有毒的食物。这些天来,苏伦嘎被请去唱戏,总要用衣兜装一点儿好吃的东西回来,有时当着刘成的面,有时背着刘成,总要把那好吃的硬塞进冯喜的嘴里,然后大眼睛森森闪动,看着冯喜直到他吃完,而且,一边看,一边笑。每当此时,冯喜觉得自己幸福得好比上了天堂,恨不得这一刻无限延长。每当此时,冯喜心里暗暗发誓,他这一生要只为苏伦嘎活着,活着只为苏伦嘎创造幸福。但是他却不敢对苏伦嘎说出什么,他怕自己语言不周,惊扰了这份沉甸甸的幸福。再说,他们还小,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最好拥有不便明言但很清晰的情谊。
“这叫什么?真好吃!”
“这就是奶酪!我给你说过的!那家儿子娶媳妇儿,拿奶酪招待我们,我拿了一块儿。”
“哎,喜子哥,你家的房子盖好了?累坏了吧?我回来晚了,没过去!”
“房子终于盖好了。我不累,我先给你劈木头吧,明天早晨你就别生羊粪火,烧木头吧,不用拉风匣,火又烧得旺,省事省劲!……”
“不用你。你帮我家干了那么多的活儿,我和我爹爹心里有数。喜子哥,今天你就给我歇着!我知道盖房子有多累,爹爹本来想早早回来帮忙,可是舅舅又找上活儿了,我们必须唱完。回来就看见你家的新房子盖好了!”
重重的遗憾覆盖着那张美丽的脸,叫人心疼。
“帮忙的人很多,不用你,我也不太累!倒是你,一会儿也不休息,坐一会儿吧!”
冯喜被苏伦嘎推着,跨坐在炕沿儿上,他想把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儿拉过来,也坐在炕沿儿上。可是,他也只是想想,自己伸出手来和她拉拉扯扯,冯喜怕苏伦嘎不高兴。
“我给你倒点水吧,等一会儿爹爹醒了要教你唱山曲,润润嗓子啊!”
苏伦嘎说着转身提了水壶倒水,那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凸凹有致的身材,都在告诉冯喜,她已经长大了!长大了的女孩就会心有所属,就会懂得男欢女爱,慢慢也会谈婚论嫁……冯喜觉得自己的热血已经沸腾,冲刷着他的心脏,冲刷着他的脑门,此刻,他脸热耳鸣……
苏伦嘎端着水碗走过来,放在冯喜的身边,抬头便遇见了冯喜热辣辣的目光,痴痴的神态。她似乎读懂了什么,赶紧低下头,煤油灯下,冯喜看见了一瞬间窘得通红的双颊,低垂的眼睑遮住了盈盈泪光,苏伦嘎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慌乱之中,右手抓住了背后的辫梢儿,两只修长的玉手绕来绕去,十个指头一根发辫互相缠绕……
突然,苏伦嘎睁圆了两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冯喜,冯喜一阵激动,不由站直了身子,向着苏伦嘎挪动了一寸,他想吻那两只大眼睛,吻那两瓣嘴唇……
“冯喜过来了?”
刘成的声音飘过来,冯喜酥软了的身体又有了知觉,苏醒了的理智又把他拉回到炕沿儿上,苏伦嘎也赶紧拉门出屋了。
“叔……我过来了……您醒了?”
冯喜使劲地压抑着自己的意乱神迷,清扫着自己的大脑里不该存在的东西,却不敢把脸转过来面对刘成。
刘成坐起来了,端过炕沿儿边上的碗喝了一口水,说:“嗯,今天跑远了,我真担心今晚回不来。”
冯喜提了水壶为刘成又续上热水,放下水壶,问道:
“去哪里了?”
刘成喝了口热水,慢慢说:
“王子坟村,你听说过吗?”
王子坟?这个村名不一般,一定有故事,冯喜是个爱听故事的人,自从走进草原,他听了成吉思汗剃头的故事,乾隆皇帝修面的故事,三道边的传闻,金长城遗址的美谈,这些说法像竹板儿上的红丝带飞舞着,跳跃着,把眼前的世界装点得引人入胜,又让人想入非非。
看见冯喜一脸的兴趣盎然,刘成知道,今天的故事非讲不可,因为他面对着冯喜那双满是真诚、满是渴求的眼睛,总是无法拒绝。于是,他提了个枕头,靠在画了喜鹊登梅的墙围子上,自己又靠在枕头上,喝了口白开水,讲起了一千年前的故事:
“那时,这里没有固定居民点,是一片纵横千里的辽阔大草原,黄羊、野兔、山鸡、狐狸等各种野生动物出没草丛,天然草场的奇异风光,吸引了无数王公贵族前来狩猎。公元年,忽必烈的小儿子真格尔,也称阿庆王爷,带着卫队前呼后拥,来到这里围场狩猎。
在齐腰深的野草丛中,兔走狐奔,豺狼出没,阿庆王爷初到时,只逮些野兔、黄羊之类的猎物,听当地牧民说:打狼才是最有挑战性的。于是阿庆王带领一干卫队,日出而动,日落而息,在方圆百里的草地上追寻狼迹。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毫无所获。后来,王子听当地人说:夜晚的野狼要比白天的多。可是黑夜逮狼并不容易,狼在暗处,人在明处,况且卫队的弟兄们经过一天的狩猎,都累了,需要休息。
这天,夜半三更时,阿庆王爷怎么也睡不着,他仗着自己年轻胆壮,一个人溜出帐外,寻觅起狼踪。走不多时,脚下一闪,只听“啪”的一声,一支牧人安装好的狼夹紧紧地夹住了他的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没昏死过去。待众卫士赶来时,阿庆王已骨断筋折,狼夹钢骨深深镶入其肉。该狼夹是当地牧人土鲁克使用多年的宝夹,每夹必获,至为珍贵。然而,今天却夹着了阿庆王爷,夹上的瘴气大部浸入王爷体内,病毒不断滋长,阿庆王痛苦难挡。由于御医远在京城,一时救治不及,年纪少小的阿庆王由于毒浸甚深,遂撒手狩猎场,留下千古遗恨。
忽必烈为表示对爱子的誉恋,遂下令将其葬于此地。后人为祭典蒙族英雄阿庆王,聚居此地,将村子命名为“王子坟”村……”
刘成停止了叙述,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苏伦嘎,苏伦嘎赶紧为父亲续上了热水,刘成端起碗又喝了一小口。
“有意思!村民住在王子墓地的旁边,世世代代都为真格尔守墓!地下埋的是王子,真正风水宝地啊!”
冯喜一脸的敬慕,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片土地,更爱上了这片土地里生活着的人们,苏伦嘎,刘成……
“对,阿庆王爷墓地离王子坟村北有3里地。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那儿景色格外美,一年有好几个月里都是绿草茵茵,百鸟啾啾,特显草原风韵……”
故事讲完了,他们三人便步入正题,继续他们昨天的练习,刘成端坐在炕上指导,冯喜和苏伦嘎对唱《走西口》小戏,苏伦嘎饰宋玉莲,冯喜饰太春,不知是戏里的玉莲和太春恩爱,还是还是戏外的冯喜和苏伦嘎有情,牵肠挂肚,被他们挥洒得淋漓尽致;新婚别离,痛得肝肠寸断。
这次刘成没挑什么毛病,还给俩人倒了两碗白开水。苏伦嘎和冯喜嬉笑着喝完了水,结束了今天的学戏任务。
刘成拉了一个枕头躺下,苏伦嘎送冯喜出门。
他俩走出里屋便陷入黑暗,没有视力仍旧可以大步前行,因为天天在走,太熟悉了,也因为虽然眼前黑,心里却亮堂。
苏伦嘎摸住了门闩,正要拉开门,双手被按住了。
冯喜的呼吸粗重起来,心在砰砰砰地猛跳,他揉捏着那两根柔软的指头,嗅着苏伦嘎清新的体香,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哆嗦……黑暗中,他看见苏伦嘎起伏的胸脯,高耸着的乳房。
“苏伦嘎,把门带好啊!”
里屋传来了刘成的嘱咐声,这声音像副清醒剂,两颗燃烧着的头颅顿时冷静下来,冯喜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后的苏伦嘎悄声叫着
“喜子哥——”
“进去吧,小心着凉!明天见!”
冯喜又拉了拉苏伦嘎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把她推进了屋里,带上了门。
月亮带着月晕懒懒地挂在天边,空中也没有几颗星星,偶尔一阵风,这天地之间便滋生些许寒意。冯喜把身后模模糊糊的影子拉了很长,黑影的另一端好像还腻歪在苏伦嘎身上,其实刘家已经灭灯睡下了,苏伦嘎早就钻被窝里了。
对着那颗正在滑落的星星,他在心里说:不管这辈子苏伦嘎是不是他的,但是他是苏伦嘎的!
又一阵狂风卷过,茅草刷刷刷地响,冯喜打了一寒战,他不知道这风是在鼓励他,还是在嘲笑他。不管怎样,今天该休息了,明天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冯喜对自己说,他已经见识了世事无常,世界万物由天不由人,想着想着,他走进了自家小屋,解衣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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