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特献我当村长

文:宋传恩

村长远去,刘桂林恨的咬牙切齿,啐一口,看着远处,悻悻地。老伴气急败坏,刚骂一句,刘桂林眼一瞪她,拉到一边,你还怕人家不知道?

院内的儿媳,低声抽泣,老伴看看,闭了嘴,头扭着。

村长张东洋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狈,月光下,他的身影又细又长,像长虫在地上滚动,树影斑驳,把他的身影揉碎。脸火辣辣的疼,他摸了摸,有粘糊糊的东西,知道是在流血。奶奶的!骂声很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结果是这样,张东洋没想到,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碰到。当初,曾心中胆怯,像行盗的贼,设想多种退路。几次得手,事情进展顺利,他不再那么费神。

杨玉莲坐在门旁,低声哭泣,地上的身影抖个不停。刘桂林走进院里又退到门口,站在那里一直没说话。刚才,张东洋跑时,他想的就是甩他几巴掌。刚要抓他,张东洋却眼一横,厉声问,干什么?刘桂林举起的手,被他一拨,气冲冲地走了。

真不是玩意!干的事,见不得人,还像螃蟹,横行!刘桂林气得眼瞪着,胡子一撅一撅,喘气像拉风箱。老伴过来,他推推她,老伴拉起杨玉莲,说,上屋里去吧,外边凉。

杨玉莲和刘勇结婚后,一直在广东打工,去年有了孩子,便留在了家中。

在张东洋眼里,杨玉莲就是莲花,盛开着,怎么看,怎么水灵。

杨玉莲虽长在农村,但她是个有心人,这几年在广东打工,对城市女孩子的穿戴格外留心,越发亮眼起来,俨然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春节,出外打工的回家来,杨玉莲在村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上身着杏黄羽绒短大衣,脚踏黑色羊皮长靴,飘逸的长发上束一个洁白的帕带,加上她身材高挑,愈发出众。村里人说,杨玉莲越来越洋气了,这引起同村许多女孩子的羡慕和嫉妒。

张东洋打自己的主意,杨玉莲没有想到。刘家和张家是表亲,杨玉莲喊张东洋表叔。她进刘家几年来,从未注意过张东洋的形象,现在想起张东洋那皱纹堆积的小眼和公鸭似的嗓子,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张东洋一进家门,他媳妇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张破脸,一把把他推到灯下,问,脸咋弄的?

喝多了,树枝刮的。

他媳妇的眉毛立即竖起来,怒不可遏。这是树枝挂的?她的声音尖利,在夜晚格外刺耳,树枝能挂到这里?你又去钻谁家的半截门子,叫人家抓的。

半夜三更,你嚎什么!

我想嚎,你是啥熊,我不知道,你还小,还要脸呗!她媳妇手指点着他,双脚蹦着,骂不绝口。

张东洋忙关上门,低声说,你不能小声点。

我偏不小声!他媳妇一下拉开门,两手拍地啪啪响,喊叫着,叫大伙看看你是啥熊!

张东洋急忙关上门,随即走进里屋,躺在床上。他媳妇推门进来,一看,骂道,你还睡得着,她端起门后边的一盆水,朝张东洋兜头泼去。张东洋一下从床上跳起,骂道,你想死!他刚想打他媳妇,他媳妇的手向他脸上狠狠抓来,他哎哟一声,忙跑出屋外,把门在外面挂上,坐在院子里喘着粗气,任凭他媳妇在屋里叫骂。

杨玉莲在村头的塘边哄小孩玩,那玩具汽车从孩子的手中滑下,翻滚着倒在草丛中。杨玉莲俯身去拾玩具,露出洁白的腰身。张东洋刚好路过,只一瞥,像中了邪,真白!真白!他念叨着,再也无法把杨玉莲从心中挖去。杨玉莲生孩子后,身材匀称,浑身滋润的一掐就能流出水来。在张东洋眼里,杨玉莲的腰身、眉眼、声音无不叫他心荡神迷。

一天下午,张东洋走进杨玉莲的家。表叔来了!杨玉莲递给他一个板凳,坐在那里哄孩子吃奶。

刘勇什么时候来?

春节。

刘勇不在家,你需要帮忙就说。

没啥忙的,谢谢表叔。

杨玉莲轻轻拍着孩子,嘴里咦咦的叫着,目光在孩子身上扫来扫去,从未移向别处,张东洋坐在那里有些失望。他想到其他女人一提起在外打工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和说话语气都很复杂,难言的欲望往往不经意间从眼角、话里流露出来。杨玉莲年轻轻的,应该和其他女人没啥区别。

他第二次来到玉莲家时,带来一个玩具坦克。按一下,坦克唧唧哇哇地在地上乱转,碰到东西还会自己拐弯。杨玉莲很喜欢,说,怎么能叫表叔花钱。

我的钱咋不能花?

你应酬多,钱来的也不易。

只要你愿意,你要啥,我给你买啥!张东洋说的时候认真看了杨玉莲一眼,这一眼差点叫他难以自持。玉莲皮肤粉白,胸部张扬。村中的女人无法和她比。

杨玉莲一愣,眼一瞟,忙说,不要,这坦克多少钱,我给你拿钱去。

院那边传来刘桂林的咳嗽声,张东洋走了。

杨玉莲不知张东洋是怎么进来的,院门早已关好,要么他是从墙上爬过来的。她出来扔孩子的尿布,刚站起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她吓得惊叫一声,嘴被一只手堵住,你要不怕丢人,你就喊。

杨玉莲听得出是张东洋,身子一下软下来,当张东洋再次把她抱起时,杨玉莲说,放下我。张东洋松开手,杨玉莲转过身,厉声说,滚!再不滚,我这就喊人!张东洋那听她的,上去一下抱住她,杨玉莲挣扎出右手,猛地抓向他的脸,张东洋疼的乱叫,杨玉莲尖声喊着,抓贼,抓贼!

东院的灯亮了,刘桂林打开了门,张东洋急忙窜出院子。

没想到跟头会栽在这里,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失手。

有时,镇长给他玩笑,网上说,当村长的,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对吧?

张东洋只是笑笑,他想,也有道理。男人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的年轻女人,夜难熬得很。他笑着说,我是村长,照顾他们是我的责任。

早晚叫那半截肠子毁了你。镇长说。

我只是痛快痛快嘴,你别当真。

镇长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走了。镇里几个村长,唯独对张东洋的反映最多,这样的事,不堵到屋里谁都没法处理,他只能旁敲侧击。丈夫长期在外,村里的留守妇女,耐不住寂寞,很容易出事,他理解其中的苦衷。

张东洋绝不是像他说的只是痛快痛快嘴,他就像一只公狗,白天晚上在各村乱转。男的出外打工,留在家中的妇女成了他猎取的对象。大多女的都是半推半就,竹筒吹火,两头都热。他知道,女的只要松开第一次裤腰带,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是水到渠成,往下,则是第一次的重复。有时,也有个别女的,哭一阵,他会扔几个钱,下次再去,一敲门,门很快就开了。

杨玉莲是不是嫌我老了?张东洋想。

哐当一声,他媳妇把门在里面扣死,把他关在屋外。

臭娘们!张东洋骂着,不叫我睡,我正不想在家睡。张东洋站起来,走到村中,夜已深,他想着去那家凑合一晚上。

刘桂林气得一夜没睡着,张东洋虽然没有得手,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对儿媳杨玉莲,老两口始终不放心,玉莲虽不是那种张狂人,女孩子,年轻轻的,一个人在家,等于守寡,社会上乌烟瘴气的事又多,谁又说得准。

张东洋太不是个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居然会贪吃到自己亲戚的头上。

刘桂林在大固村,是有名的大老执。大老执是农村的总理,那家婚丧嫁娶,诸多事靠的就是大老执安排调遣。当大老执的不仅威信高,而且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任何复杂局面都能应付。

昨晚的事,老伴要上门去骂张东洋,被他按住。这是不能张扬,张扬的大家都知道,张东洋丢人,自己也跟着丢人,说不定杨玉莲还会出事。想了半夜,张东洋之所以敢胡作非为,无非是自己是村长。再用两个月,就要换届。刘桂林想,把他拉下马,撸了他的村长,他也就彻底完蛋,消了把戏。

这样做,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也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主意已定,刘桂林就琢磨着怎么办。摆治张东洋,自己一人不行,还得找几个帮手。村支书张德山不行,三天两头住院,就是没有病,他也当不了张东洋的家。看来只有靠几个庄的组长。大固村有四个庄子组成,张庄的组长是张东洋的本家兄弟,靠不住。刘桂林决定先去找李庄的李友金,知道他和张东洋面和心不和。

李友金正在和几个老头打牌,洗牌时才看见刘桂林站在身后,你打呗?他问。

你打,跟你学两手!

有事呗?

没事,下地路过,来看看你。

李友金知道他有事,便叫人替着,他和刘桂林蹲在院门口,刘桂林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夹在耳朵上。刘桂林说,我刚从地里来,张家又在坟地里栽树,那个气派。

这是李友金的心病。为此事,他和张东洋差点动了手。张家的坟地原是李友金的好地,张东洋的娘死时,他和李友金商量,用二亩好地换他一亩半地。等张东洋的娘下了葬,虽多给了他四分地,却是水浇不上的旱地。

李友金尽管没有说话,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事他没有放下。李友金挪挪身子,他觉得刘桂林会其他事。在乡下,什么事都很难瞒住,今天一早,他就听说张东洋找杨玉莲的事,刘桂林来,会不会给这事有关。

刘桂林问,村里马上要换届,你没点想法?

啥想法……

我觉得你当村长合适!

李友金笑了,论说,你是最合适。

我不行,老了。刘桂林说的是心里话,他知道自己不能干,就是干,张家户大丁多,会给他出不少难题。

李友金这才知道刘桂林的来意,是拉自己挤张东洋的。他确实不想让张东洋当村长,但要他和张东洋公开叫板,他没这个勇气。叫“独眼龙”干,不行吗?他年轻,也走正道。

“独眼龙”是东庄的祝庆,右眼失明,人们送给他这样一个外号。刘桂林知道李友金滑头,搬出来祝庆来搪塞他,他仔细想想,也真没有合适的入选。祝庆尽管年轻,人正派,是公认的好人。刘桂林说,你先给他透透,回来我再去找他。

李友金说,我还有瓶龙凤液,咱俩中午品两口?

刘桂林边说边走,不知谁给你送的假酒,你自己喝吧。

傍晚时分,刘桂林去东庄找祝庆,他刚一坐下,就知道李友金找过他。

我行呗?祝庆一脸的兴奋,两手不住地搓来搓去。

你这孩子,看你说的,你咋不行。

我一只眼,人家都说五根不全。

刘桂林笑了,一只眼咋啦,有个词,一目了然。他刚说完,祝庆的媳妇格格笑起来。

祝庆说,张东洋干了多年,联络又广,上面又有人,我能治过他。

乡亲们信得过你,你年轻,你不干谁干。

祝庆嘿嘿地笑了,论说,张东洋也作的不像样了,早该下台。爷们,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放心,只要我干村长,我绝不会把乡亲们的钱往自己兜里装,丧良心的事我绝不干。

刘桂林点点头,正因为这,我们才找你,看来没找错人。

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人们听到张东洋打杨玉莲的主意,都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话自然有人传给张东洋,他窝在家里几天不出门。很快,这新闻被另一消息冲淡了,蹲了五年大狱的刘高城被放出来了。

弟弟骑三轮车去接他,他不坐,扛着个大鱼皮袋,大摇大摆地进了村。他还是那样壮实,光秃秃的脑袋在鱼皮袋上晃动着。

五年前,村支书杨光华的儿子在矿上被砸死,刘高城和他儿媳妇花荣好上了。结婚那天,杨光华就是不让花荣出嫁。他说的明白,想走,行,拿出一半的赔偿费,立马滚蛋。叫花荣拿出十多万,她自然不肯。迎娶那天,杨家不但打了花荣,还砸了刘高城接亲的花轿。刘高城一恼,捅了杨光华两刀。

刘高城被判了七年,现在出来了。

娘抱住他一个劲地哭,刘高城有些不耐烦,哭啥,我又没死……

邻居们前来看他,他表哥大成一拍他的肩膀,问,高城,还好呗?

刘高城一斜他,这是啥屁话!坐牢还好?出个门几个枪押着,屁都不敢使劲放。他说着笑了。

刘高城回家的第一天,做了一件事,大伙都没想到。有人告诉张东洋,他半天没说话。刘桂林听到后,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好。

刘高城的院门口是路,路的那边有块空地,村里在那里建了一个厕所。刘高城围着厕所转了一圈,骂着,他妈的!谁这么缺德,把厕所建这里,对着俺家门,臭我!他回家摸了一条棍,被他娘一把抓住,说,村里建了几年了,你找啥事!

咋不建他们门口,放这里不行,我看着烦。他推开娘的手,走过去,嘭嘭地乱捣,没用几下便把厕所捅倒,一堆烂砖头堆在那里。

村里许多人围着看,刘高城对他们喊着,给他们说,谁要再在这里垒一块砖头,我把他家扒了。

中午时分,刘桂林去看望刘高城,他正在蹲在那里吭吭哧哧地磨刀,面前摆着六、七把刀,有尖刀、剔骨刀、砍刀……他磨得很认真,磨一阵,把刀拿起反正看看,用拇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滑,然后再磨。他看见刘桂林来,笑笑,递过去一个板凳,继续磨刀。

刘桂林问,还是买羊肉?

对,不干这干啥,比种地强。

刘家几代人都靠买羊肉为生,看的出来,比种地收入多,人家盖草屋,他家盖瓦房;人家盖瓦房,他家的瓦房却成了楼房。

刘桂林对高城的娘说,高城瘦了,精神却好。

爷们,想开了!刘高城说,想开了,海阔天空,想不开,自寻烦恼。他用布把刀仔细包好,撸下手,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

刘桂林没有想到,从监狱出来的高城会是这样,这孩子变了,以前,像他爹,半天不说一句话,说句话呛死人,现在,他有说有笑,不像刚从大牢里出来的,倒像出外回家的生意人。

天一下黑影,高城刚要出门,他爹问他干啥去?对高城,他实在放心不下,怕他出去惹是生非。

您睡您的觉,管我干啥。高城径直出了院,他去找花荣,当他听说花荣还在守寡,心中又燃起一缕希望。在狱中,他想的最多的是花荣。自己坐牢五年,她是怎么度过来的?

院还是那院,门只是破旧了些。丈夫在煤窑被砸死后,花荣一直住在这里。只要她想嫁人,杨支书就要赔款的一半,这横生枝节的阻拦一直把她圈在这个院里。

有人说,花荣相好的人多,多到坐一桌,还有端盘子提壶的。刘高城认为那是败坏杨支书,花荣肯定有相好的,人长得好,又有钱,谁不想。这墙头,别人爬过,自己也爬过。

花荣有准备,她知道刘高城会来。两人见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刘高城见花荣面色憔悴,瘦了也老了。你受苦了!刘高城说。

一句话让花荣心酸了半天,她说,能比你苦?

刘高城拧一下脖子,半天才问,你闺女哪?

上灯课去了。

刘高城一扫屋内的陈设,几乎和五年前一样,东间是花荣住的地方,床还是贴着北墙,头东脚西。在这张床上,刘高城和花荣喊叫过,释放过,做过梦,想到此,身上有一种欲望在冲动,他情不自禁地看了花荣一眼。

花荣脸扭向一边,我现在啥也不想,过两年,把闺女转到城里上学,租间房子,我陪她上学,供她上大学就行了。

刘高城默默站在那里,琢磨着花荣的话,心里有些失望。

有人在拆村长的台。张东洋已得到消息,他是村长,总会有人投其所好。

对那天晚上的荒唐,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个表叔,不仅对不起杨玉莲,更对不起刘桂林。有十多天他窝在家里不出门,村里诊所的医生像故意给他作对,用紫药水把他的脸涂抹的像唱戏的小丑。面对家人,他感到难为情,他成了老婆发泄咒骂的对象。

张东洋知道,这件事肯定是刘桂林在鼓动,其他人没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他清楚刘桂林的分量,这是最大的威胁。刘桂林是大老执,这就证明了他的地位。张东洋当村长,有些事还要靠刘桂林帮忙。这些年,他无法解决的难题,都是请刘桂林出面摆平的。村里有什么项目,他克扣村民的钱,可从来不触及刘桂林,就是白天扣了,晚上也会叫儿子私下送去。

怎么能想杨玉莲的好事?他骂自己。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缓和、修补与刘桂林的关系。像一根麻绳,从疙瘩上开始出现了断节。

换届的时间临近,自己不能丢了这个村长,不是面子好看难看,一旦倒下去,还有更难堪的事到来。

有人告诉他,“独眼龙”祝庆想干村长,张东洋鼻子里哼一声,心中暗喜,这小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睡了一晚上,张东洋觉得还不能大意,他尽管看不起祝庆,选举时最好是没有人站出来叫板,这样,叫镇里领导和其他村长知道张东洋不是白吃干饭的。他把大儿子张亮叫来,爷两个嘀咕了一阵。

下午,张亮开始骂街了。他先去的东庄,进庄就骂。他喝得红头酱脸,右手拉着一条棍,棍不是那种光洁直溜的那种,是手臂粗细一米多长的柳棍子,上面还残留着股股叉叉。他每走一步,地上便划出细亮的痕迹。后面跟着几个小青年,其中一个青年肩膀上斜跨着一根九节鞭,长得壮壮实实,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妈的逼,想算计俺爹,你有那个熊本事呗!有种你出来,咱说说……

祝庆的媳妇站在门口看,张亮一帮人正从村西头晃过来。

谁骂街?祝庆问。

村长的儿。

祝庆正要出门,怔在那里,脸色突变,一把把媳妇拉过来,急忙关上门。

张亮在村里骂着。

祝庆问他媳妇,你在外边说当村长的事了?

他媳妇半天才怯怯地说,我没说。

你听,他骂的话中有话,你这熊嘴就是搁不住话。他媳妇默默地坐在一边。

张亮走后,东庄的人开始慢慢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祝庆两口没有出去,坐在家里看电视。

祝庆折腾了半夜也没睡好,自己还没干村长,人就骂上门来了。真要当了村长,他们张家还不知怎么嚣张。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嘭嘭地跺门,跺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响。祝庆折身起来,拉着灯,一看钟是夜里三点。他喊了一声,谁?没人应,传来的依然是嘭嘭地跺门声。他下来床,刚要去开门,被他媳妇抱住,别去,肯定不是好人!

有什么东西扔进院里,砸在桶上,一阵响动。

夜静下来,两口子抱腿坐在床上,谁也不说话。

天明时,祝庆的媳妇去开门,惊叫一声,跑回屋里。祝庆走过去一看,一只死猫挂在门上,地上有一滩血。祝庆骂着,肯定是张家干的!他摘下猫扔在粪坑里,用铁锨铲去地上的血迹,提了几桶水冲洗干净。

白天骂街,晚上跺门、扔死猫,除了张东洋家,没有别人。自己和别人无冤无仇,谁又会干这下贱事。没想干村长时,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一说干村长,什么事都来了。祝庆想,这是先给我个下马威!后面,张东洋不知还要耍什么花头,这样的人,他绝不会消停。

村长你不能干,你斗不过他。他媳妇在一旁说。

祝庆没有吭声,琢磨一阵,心想真当了村长,肯定会不少作难。虽然本家有几个兄弟,都打工在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有点灰心丧气。

刘高城很高兴,第一次剥了两只羊,还没到散集,居然卖完了,算算竟有六七十块钱的赚头。不逢集时,他骑着三轮车每个村里转,他爹买羊,他卖羊肉,一天到晚,很少有空闲的时间。

昨天晚上,他去找花荣,花荣没让他进屋,让他感到意外。

今天赶集回来,还剩下半个羊,他推着三轮车去了后庄,车刚停下,便有人围过来,转弯抹角地询问监狱的生活,刘高城半真半假,掺油加醋的忽悠着,引得一圈人笑呵呵的。有人一捅他,大家都止住笑。刘高城看见杨支书从家里出来,提着马扎,去别家打麻将。待他走过身边,刘高城故意大声问道,杨支书,吃羊肉呗?

杨支书看也不看高城一眼,哼了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

刘高城做个鬼脸,笑笑,杨支书还在恼我。

杨光华被刘高城捅了两刀,住了半年院,自动辞去了书记职务。刘高城看他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走路也不像往年那么利索。

他走过花荣门口,割下一块羊肉,用塑料袋装好,叫一个小孩给花荣家送去。

这是谁给的羊肉,拿走!

我。刘高城高声回答,不要,扔粪坑里。他骑着车就走。

张东洋本来不想叫张亮去新庄骂街,再刺激刘桂林,怕他变本加厉。后来一想,其他庄都去了,新庄不去,新庄的人会认为我怕刘桂林。

这一次,出乎张东洋的预料,张亮最刚到新庄就栽了。

张亮喝了半斤酒盖脸,喊了几个小弟兄,拉着棍,进了新庄就骂。

刘高城刚卖羊肉回来,看见张亮在骂街,心想,张家怎么还是这样横,想骂谁就骂谁。看见张亮张狂的样子,心中便气,他站在街中,等张亮走近了,用手一指,问,你在村里骂谁?

有人想算计俺爹!张亮说。

谁算计您爹,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道,上他家门口去骂,满村里骂啥。

张亮知道刘高城刚从牢里出来,这样的人不好惹,但仗着人多,并没把刘高城放在眼里。说,我骂谁给你有啥关系?

谁算计你爹,你指名骂他,你不能乱骂,把一庄的人都扯连着!

我想骂,你管不着!

呵,你还是个人物,刘高城说,你这样骂就不行!他两手把褂子一扯,扣子乱飞,光着脊梁,从三轮车上抽出刀子,敲着车子,说,你骂骂试试?大不了我再蹲五年!

张亮本来就是装醉,一看刘高城这劲头,心中便怯了三分。这家伙连支书都敢捅,何况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即装出一副笑脸,高城哥,咱弟兄俩犯不着瞪眼,按你说的办。他把棍一拎,几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邻居们围过来,劝高城穿上褂子,说,要不是你撑着,他在庄里骂早哪。

您为啥叫他骂?刘高城见邻居们低头不语,推起三轮车走了。

傍晚时分,祝庆来找刘桂林,他还没说话,刘桂林就知道这家伙蔫吧了。

祝庆一脸的无奈,老爷们,村长我不能干,我得出外打工。在家跟着建筑队也拿不了几个钱。

刘桂林看着他,问,张家一骂你害怕了?

祝庆尴尬地笑笑,不是,说实话,我真干不了。

刘桂林点点头,你是死狗托不上墙头上,我也没办法。

张亮还没到家,张东洋已听说高城和张亮差点打起来。

张亮到家大骂刘高城,张东洋说,骂啥!都是邻居,那天你喊他喝酒。

喊他喝酒?张亮头一拧,酒没地方扔了!

你年轻,不懂!张东洋当了多年的村长,总结出一条经验:巴结领导,团结坏人。像刘高城这样从牢里出来的人,人人都怵他,把他拉拢过来,最好能成为一条狗,好利用。当然,自己不能去请,有失自己的身份,也抬举了刘高城。就是请客,也不能在家请,传出去村民们会有想法。叫儿子请他,自己装作路过,喝几杯酒,敲敲边鼓。对狗,光打不行,还得喂,制服刘高城,自己有把握。

想请刘高城喝酒的不止张东洋,还有刘桂林,他正为祝庆不争气而闹心,听到刘高城赶走了张亮,心中暗自叫好,不由地拍了一下大腿。

刘高城刚到家,他弟弟告诉他,张亮问他啥时候有空,他给你接风。

给我接风?刘高城一愣,是不是想找我打架?

不,看样子,是请你喝酒。

去他的,我烦。

刘高城烦心的是花荣对他的态度。高城认为,为了花荣,自己蹲了五年大牢,出来了,花荣会对自己更好,不料,花荣态度大变,连门也不叫他进。原以为花荣有了意中人,一打听,没有这回事。他不明白花荣的心思。

张亮又打电话来啦,他弟弟说。

刘高城说,你说我喝醉了。

人家请你是好意,拿什么架子,你看看,谁不巴结他家。他娘劝着。

我的事你别管!刘高城认为张东洋老奸巨猾,当年,不是张东洋,自己不会蹲五年牢。娶亲时,张东洋一再给自己说,杨支书喊了多少人要揍他,叫他拿个家伙防备着。如不带刀子,拳头巴掌的打几下,还能坐牢。他给杨支书有矛盾,自己一时被当猴耍,蹲了五年,也苦了花荣。

傍晚,刘高城一家正要吃饭,看见刘桂林来,高城递过去板凳,他没坐,说,高城,我还有一瓶酒,你能不能兑点羊肉,咱爷俩喝一杯。

高城笑了,你想吃羊肉尽管说,我这就割去。说着他站起来,被刘桂林叫住,你割两块羊肝就行,肉我咬不动。

刘高城提着羊肉、羊肝到刘桂林家一看,桌子上摆着七八个菜,李友金正坐在那里吸烟,他见高城来,主动打招呼,来,爷们,坐下说说话。

高城说,早知这样,我也带瓶酒来。

家里还能没酒。刘桂林从床底下摸出两瓶酒。

开始,刘高城还有些拘谨,一瓶酒喝完,他脸也红了,眼也亮了,话也多了,谈起监狱的事,悲一阵,喜一阵。刘桂林又打开一瓶,问刘高城,你就整天卖羊肉,没啥想法?

刘高城左手搓着脸,这不好吗?比打工都强,净赚不赔。

刘桂林笑了,没出息,村里马上换届,和张东洋竞争,当村长。

我当村长!刘高城笑的窝在那里,我不行,我不是那块料。

李友金一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你不想想,村长有啥难干的。地,各家种各家的,镇里有啥事,你回来说一下就行了,你不见张东洋,整天闲的腚疼。

刘高城笑着摇摇头,不行,我是啥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刑满释放人员,能当村长,您两个谁不比我强。

你错了。刘桂林说,又没剥夺你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咋不能当。俺俩都老了,不然找你。你听我说,这样对你好,也对花荣好。身份变了,她对孩子也好交代。

刘桂林的一席话点到了高城的疼处,使他明白了花荣冷淡的原因。刘高城迟疑一阵,问,我干,大伙能选我?

你放心!刘桂林说,有俺俩作工作,没问题。

刘高城坐在那里,低头沉思着,突然鼻子一酸,泪一下涌出,哽咽道,我混到这一步,也是逼的。您放心,只要大伙选我当村长,我绝不亏待大伙。

刘桂林喊了一声好,三人举起杯,碰在一起。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会计李友才骑着车子挨村通知,叫村民去村委会领补偿款。

这个地方是个矿区,煤矿上占去大固村不少土地,每年定时赔偿青苗款。往年,村民领赔偿款都是在五月,张东洋看选期临近,为了多拉几张选票,他和矿上商量,提前一个月发放。

为了发放这次钱,张东洋动了不少脑筋。村委会院墙上贴了六张大纸,那家多少地,应摊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随后,还有“欢迎监督”的字样。

发钱时,村支书、妇联主任、村文书都围着帮忙。钱发得很快,大家喜笑颜开。张东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很高兴,一发完钱,张东洋领着村委会的几个人到饭店去喝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祝庆告诉刘桂林,上午发完钱,村会计李友才问张东洋,剩下的钱存哪里,张东洋告诉他,回来再说。刘桂林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看着祝庆,问,你听准啦?

我又不老不迂,听得真真切切。

好,回来再说!刘桂林匆匆走了。看张东洋那做派,他早怀疑村委会还有别的进项。他骑车去找亲家,他有个侄子在矿上当科长。

晚上,亲家告诉他的消息叫刘桂林大吃一惊,这次矿上给大固村二十一万八千元。以往,每年都是这个数额。他跑到村委会的墙边,划根火柴,清楚的看到发放款的总计是九万七千二百元。乖乖!他们分了十几万,真不是东西!刘桂林骂道。

李友金和刘高城听刘桂林一说,都极为惊讶。

这么多钱!这些年怪不得他们又吃又喝,真是作孽!李友金叹道。

咋办?刘高城问刘桂林。

明天去找他,问他钱那去了!刘桂林说,爷们,你的出头之日到了。明天,我们喊着全庄的人都去,凡是能走动的都去。正好,你利用这个机会叫大家看看,也叫亮相,先上张东洋家,接着去镇政府,动静越大越好。现在的事,闹得越大,解决的越快。这次,也叫镇里看看你!

第二天下午,刘桂林和刘高城挨家喊人,大家一听说,矿上给了二十多万,村里扣了十几万,都骂声不止。听说有人带头,很快,就有七八十人站在村里,他们跟着刘高城,刘高城并没带他们直接去张东洋家,而是去了其他村。刘高城喊着,矿上给的钱,村里扣去十二万,咱去找张东洋,谁去谁能跟着分钱,不去的一分钱不给。他这样一吆喝,还真管用,不少人跟他身后,到张东洋家时,已有二百多人。

几百人聚在村长家门口,有说的,有骂的。张东洋哪,叫他说清楚!刘高城在门口喊着。

张东洋的媳妇那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哆嗦,张东洋不在家,她更显得六神无主。他没在家!

去哪里啦?

我真不知道。

走!刘高城手一挥,咱去镇政府。

刘高城很高兴,出来庄,他看看身后已有三百多人,最令他惊喜地是,花荣也在里面,和大伙有说有笑。身后边都是些老人和妇女、小孩,走的慢,高城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人们走近他,问,钱能要回来呗?

不给不愿意他!

只要能多给钱,俺选你当村长吧?大家七嘴八舌。

您真愿意选我?高城问

只要你替老百姓办事,俺就选你!

高城笑了,大家都笑了。

镇政府一看来了这么多上访的,也慌了手脚。办公室主任告诉镇长,是大固村的。镇长喊着,打电话,叫张东洋来!

他手机关了。

这狗日的!镇长拿着手机,眼盯着一边,他又按动着手机,是周强呗,张东洋在你那里吗?

哦,镇长,他在这里。

张东洋,你关机干什么?

我手机没电了。

你赶快过来,你们村来了几百口子上访的,处理不好,我立即撤了你!

中午,张东洋在周强家喝酒,喝完酒接着打麻将,没想到会有几百人到镇政府闹事。他连忙打开手机,家里的电话立即挤进来,他媳妇在里面哭骂着,你这不要脸的,钻那去啦,咱家叫人家抄啦……

张东洋赶到镇政府,已是满头大汗。他看见刘高城正对人述说着赔款的事,他正想上楼,被刘高城一把拉住,村长来了,你说说,矿上给了二十一万,你发了九万,那十二万那去了?

对,说说!众人附和着。镇政府附近的人都来观看,里三层、外三层,镇政府院里挤满了人。

张东洋擦着汗,他想上楼去见镇长,刘高城揪住他不放。办公室主任对大家说,镇长问问情况,马上就下来。

张东洋在镇长办公室喘着粗气,半天才说,村民的钱我一分没扣,按标准给的,不信你们去查。

那十二万哪?镇长问。

那钱是矿上赔的沟、渠、路、树钱,给村民不牵扯。

钱哪?

张东洋没有说话,心想,问我钱去了那里,你们心里没数。镇里这书记那镇长去村里,又吃又喝;逢年过节那个部门都得烧香,钱还会从天上掉下来。

怎么不说话?

账在会计那里,我一时说不清。

你去动员他们回去,别在这里闹事。

张东洋急忙下来楼,一扯高城的袖子,高城,带他们走,别胡闹。

这不是胡闹,你得说清楚。

兄弟爷们!张东洋两手抱拳,账在会计手里,回去叫他给你们说清楚。

你也太贪啦!有人喊着,大家仍站在那里躁动。

有人拍拍刘高城的肩膀,高城一看是个白净的青年,他说,镇长请你!

高城一愣,走一步,又回头对大伙说,都别走,咱一齐走。

那青年把他领到一个门口,他刚一进门,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是刘高城同志吧?

刘高城有点不好意思,头点个不停。

坐!坐!

刘高城显得手足无措,那青年递给他的水,也撒了不少。这是王镇长。他介绍着。

刘高城忙站起来,鞠下躬,镇长笑了。他说,高城同志,我已批评张东洋了,近期政府将组织人员下去查账,会给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把人带走吧,镇里还要办公,这样影响也不好。你也算帮我个忙,怎么样?

行,镇长。刘高城连忙答应,我带他们走。

谢谢你!镇长又紧紧握住他的手。

人走后,镇长把张东洋叫上楼大骂一顿。

他是刑满释放人员,聚众闹事,您该把他抓起来!张东洋抱怨镇长。

抓起来,什么理由?我看该把你抓起来!

张东洋说,他是个狗,后台是刘桂林!

刘桂林不是你表哥吗,他怎么给你翻脸的,你说说?他见张东洋不说话,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花心不退,早晚叫那半截肠子毁了你!

这一闹,刘高城成了名人,不仅在大固村,在镇里也出了名。他到哪村卖羊肉,身旁都会围一群人,人们对他格外客气,拉着他到家里喝茶,有人还喊他刘村长。这叫刘高城很感慨,我真的时来运转了。自从刘桂林给他点破以后,他没去过花荣家,他想当村长后再去,花荣要是再摆谱,那就彻底拜拜。一个寡妇,还带着孩子,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有点烦。

张东洋对刘桂林、刘高城恨到骨头里去了。他从镇里回来,在家喝得大醉,躺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刘高城大闹镇政府,叫他丢尽了脸面。自己当了多年的村长,没想到会落到这种地步。过去,他看到的都是讨好的眼神,现在,简直在扎他的心,有讥笑,有冷漠,还有幸灾乐祸。

平静下来,张东洋仔细盘算,自己还不能当缩头乌龟,真要当不上村长,还会有其他的麻烦找上门来。村换届选举已临近,宣传标语已上墙,紧锣密鼓,让人闹心。镇里虽派人来查账,他知道,查的再快也得几个月,不会影响选举,自己只要是村长,什么事都好应付。

对刘高城公开竞选村长,原先只当作笑话,此事一闹,他已没有先前的底气。他知道,刘高城虽不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他后面的刘桂林。一事做错,彻底毁了自己。必须把刘桂林拉回来,不然,一辈子都不会利索。

他拨通了刘高城的手机,笑着说,高城,我是您东洋叔。

是你,村长,你买羊肉呗?他笑了。

哎!就知道卖羊肉。爷们,说真的,咱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路别走绝了。咱爷俩啥事都好商量,怎么样?我说,你也别竞选村长啦,当治保主任咋样?要不,我当村长,你当副的,行吗?

刘高城沉默了一阵,笑了,我也不是真想当村长,是想混个媳妇,要不,我当村长,你当副的,我图个名,村长的家还是你当!

张东洋看着手机,眉头紧皱,半天才说,爷们,你好好想想!

张东洋在继续做刘高城的工作,可谓费尽了心思。下午,他在村头等着,叫刘高城过去。他想,你说你找媳妇,那我就给你介绍一个,看你还有什么屁放。只要刘高城不出面竞争村长,估计不会再有人跳出来,他们都没有这个胆量。

张东洋介绍的这个女人他认识,刘高城没想到,多年后,他又和石月兰联系在一起。张东洋一说到她,还真叫刘高城心动。

人生真是无常,刘高城一阵感叹。石月兰是媒人给刘高城介绍的第一个女孩子。高城叫他的哥们朱新强陪他去相亲,叫人大跌眼镜的是,石月兰看中了朱新强,他叫苦不迭。

朱新强笑着对高城说,不怨我,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都是哥们,刘高城自认倒霉。朱新强结婚,他当伴郎。新娘上车后,刘高城头从车窗伸进去,问石月兰,我比朱新强差哪里,你不愿意我?

新娘满面通红,低头不语。身旁的伴娘横他一眼,她嫌你浑身羊骚味。车上的人狂笑不已,刘高城只好笑着走开。

煤矿出事,大固村摊了两个人,一个是花荣的丈夫,一个是朱新强。

自己总给寡妇扯在一起,刘高城暗自笑了。张东洋不知他笑什么,看着刘高城的秃头,心里就不舒服。

刘高城对这个院并不陌生,以往,他常在这里喝酒。石月兰想给他们倒茶,她那九岁的儿子抵着她不让她动。刘高城苦笑着坐在椅子上。

张东洋说,你们也认识,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的路靠你们自己走。他走后,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刘高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多年,石月兰几乎没啥变化,只是清瘦些,她耳朵上的两根白发在高城眼里,格外刺眼。

认命吧!石月兰长叹了一口气。她的声音虽很轻,但拉近两人的距离,高城心里酸酸的。他点点头,问,这么多年,你还在守着?他不知石月兰是否和花荣一样,有着同样的阻碍,说完又感到话不妥,便笑了笑。

石月兰说,我倒没什么,我不管是谁,得对我儿子好,要不,天王老子也不行!

刘高城看到,这孩子虎头虎脑,眉眼里极像朱新强。他扯着石月兰的裤子,不时扫着刘高城的光头,一脸的厌恶。刘高城透过窗子,看到门口站着几个妇女和伸头探脑的孩子。他对石月兰说,哪天我再来。

在回家的路上,刘高城改变了先前的主意,他想,不知张东洋说话是否算数,当个治保主任也行。

刘桂林知道张东洋的用意,他责备刘高城没主见,问,你这样做,对得起花荣吗?她等了你五年!

她不愿意和我说话。这叫刘高城有点头疼。

我那天就给你说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她不为她闺女想,要是她闺女对外边说,俺爹是村长和俺爹是做牢的,那差别大啦。

刘高城低头站在那里,自己做事是有点莽撞,没有考虑便跟张东洋去了。这事传到花荣耳朵里,她会恨死自己。

石月兰是啥人,你也不打听打听?

高城看他一眼,没回答,他觉得刘桂林话中有话。

猪肉水饺,你来吃呗?石月兰发来一个信息。

他没告诉石月兰手机号码,她怎么知道的,是张东洋说的?回还是不回,刘高城一时拿不定主意。

刘桂林走后,刘高城回家吃饭,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进屋里看电视怎么也看不进去,拿起遥控器啪啪换个不停,气得他爹问,你到底想看啥?

刘高城没有说话,扔下遥控器,回到西屋去睡觉。他躺在床上,盯着灰不溜秋的墙壁,觉得身上紧绷绷的,总有一种想释放的感觉。他掏出手机,看着石月兰发来的信息,这信息像无形的召唤,撩拨他的欲望,叫他欲罢不能。他再也坐不住,悄悄爬起来去找石月兰。

刘高城本想出村头走大路,走了几步突然改变主意,直接从门口前的菜地里穿过去。

乡村的四月,夜是凉爽的,也很静,没过脚脖的麦苗摩擦着他的裤脚。野外空气湿润清新,这使他的欲望更加强烈,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月光下,他匆忙的身影散落在麦田中。

你开门,我在你门口!刘高城给石月兰打电话。

我睡了,你走吧!

你不开门,我喊啦?

你喊!

我在你门口!刘高城真的喊起来。他听见院内一阵响动,石月兰拉开门,你咋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

你来干啥?

我来吃水饺。

扔了,饺子喂狗了!

你就是水饺!刘高城一下抱住石月兰,石月兰拍打着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你叫我把门关上!石月兰说,刘高城只得松开他。

石月兰住的是三间堂屋,她的儿子睡西间,她牵着刘高城的手摸进东间。进了屋,刘高城手脚麻利地脱光衣服,他像一只饥饿的狼,恨不得一口把石月兰吃了。多少年来,他一直处在亢奋的饥渴中。在监狱内,每有女犯人从门前走过,那细小的门缝从上到下排满一双双发直的眼睛,女犯人从头到脚任何部位都是犯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

你这么狠干啥?啪啪的撞击音叫石月兰有些不安,她不住地推着刘高城。刘高城像追赶兔子的野狗,面对垂涎已久的猎物,兴奋地无法放慢脚步。他嘴里喊着,没事!没事!话越说越快,突然一声喊叫,像死狗一样摊在石月兰的身上。

快天明时,刘高城才到家的。张东洋打来电话时,他还在梦中。昨晚,他睡得酣畅淋漓,似乎把多年的烦恼、饥渴都倾泻出去。

张东洋说,高城,这一夜怎么样?别竞选村长啦,听我的话,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刘高城先是嗯嗯的应着,放下手机,细品着张东洋的话,一个激灵,他怎么知道夜里的事?莫非石月兰……刘高城坐起来,想起刘桂林那眼神,不由自主地骂一声,我操您奶奶!

晚上,张东洋买了两条好烟、一箱酒摸到刘家。刘桂林见是张东洋,脸板着,不想让他进门,一声表哥,只得放他进来。张东洋进了屋里,一下跪在刘桂林面前,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说,我不是人,你愿打愿骂随你便!

你起来,跪着干啥。

你不原谅我,我就跪死在你面前。说着,张东洋竟然低声哭起来。

刘桂林虽然心里恶心,但只好把他拉起来,张东洋又打了自己几巴掌。刘桂林说,咱是亲戚,我还能给你一般见识。

那就好,表哥,那天我喝多了,别怪我。

杨玉莲站在院子的黑影里,张东洋的丑态,她看得真真切切。人咋变成这样,她感到恶心,走到院外。

张东洋从刘家出来,长吐了一口气。他在村头的塘边蹲下,吸了一支烟,站起来,狠狠地骂了一句,操您奶奶!不知他在骂自己,还是骂刘桂林。

天一明,李友金来找刘桂林,瞅他一阵,问,你变卦了?刘桂林一愣,真快,这村里啥事也瞒不住。他让李友金坐下,说,我怎么会变卦。

李友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东说东倒,西说西流的人。

刘桂林说,你放心,我不是全为自己,我为的是前后的邻居百姓。

晚上,张东洋在镇上“金三角”饭店请客,除刘桂林、李友金、祝庆外,还有张小弟、于灵、肖云炮,这些人都是大固村有头有脸、说话有点分量的人。大家坐定后,张东洋倒满半杯酒,两手端起,说,这是杯道歉酒,在坐的有哥也有小弟,过去,我张东洋有对不起各位的地方,请大家原谅!他一饮而尽。他又倒上半杯酒,端起,这是杯拜托酒,请大家帮忙,拜托各位了!他喝完酒,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包,先塞给刘桂林,刘桂林不要,张东洋说,谁不要,就打我的脸!众人只好接过来。

张东洋给大家倒上酒,来!咱们共同干一杯,请各位帮帮忙,放心,只要我是村长,我绝不会亏待大家。

大家正在喝酒,门突然开了,谁也没有想到,进来的是刘高城。他像是刚剃过了头,头很亮。他笑眯眯地说,张村长,听说大伙在这里喝酒,我来敬杯酒!

张东洋心里一动,我在这里喝酒,这家伙怎么知道的。

刘高城丝毫没顾忌张东洋的情绪,尽管倒酒,他端着酒,我先敬村长!

张东洋接过,示意他再倒一杯,说,咱俩一起喝。

你是村长,又是长辈,哪能同端。

张东洋尽管让酒烧得满面通红,心里异常明白,说,你不是要竞争村长吗,我欢迎!咱俩是对手,但不是敌人。你要是当了村长,我去卖羊肉!在众人的笑声中两人喝干杯中酒。刘高城想,这家伙真是滑头。

张东洋见高城扯过来椅子坐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才知道他是来搅局的,尽管满肚子不高兴,仍装作不在乎。那天他给高城打了电话,高城并没用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知道高城已铁了心,和他对着干。但他认为刘高城只是瞎忙,没几分胜算,一个从监狱出来的人,老百姓会相信他。

散场时,张东洋仍在想,难道是刘桂林告诉他的?

刘高城去找花荣,花荣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女儿上罢灯课回来,问道,你吃点啥?开门一看是刘高城,脸立时变得冷若冰霜,问他,你来干啥?

想你了,来看看!刘高城嬉皮笑脸。

想我,你还有脸说!你一天到晚死在姓石的家里,你觉得人家都是瞎子?

刘高城自知理亏,看见花荣坐在桌前,半天才说,你又不理我,我不是急的吗。

呸!你别在这里恶心我。滚!

刘高城忙向她赔礼,一拉她,花荣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泼在高城脸上。高城一愣,脸有怒色。花荣哼一声,怎么?你不是会用刀攮人吗,来呀!

你消消气不行吗?

滚!花荣厉声说,我瞎了眼啦!

见花荣气得面红耳赤,刘高城只好离开,他虽然喝了酒,还是很清醒,后悔自己没听刘桂林的话。自己光顾着荒唐,没有想到后果。他走出院外,听到花荣低声的哭泣。

刘桂林和李友金两人都没想到镇政府会来车接他,而且是夜里。刘桂林刚要睡觉,办公室的王主任来他家,说镇长找他有事。他上去车,看见李友金已在车里。当着王主任的面,两人不好说话,但都知道和村里选举有关。

选举临近,张东洋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像被追赶的兔子,东一头西一头,不知去那里好。刘桂林想,是不是张东洋把镇长搬出来,做俺俩的工作,支持他继续当村长?如果镇长叫支持张东洋,我该怎么拒绝。

王主任把他俩引进一个小会客室,王镇长和人大的刘主任招呼他们坐下,介绍着,这是人大的刘主任。

刘主任笑了,都认识,我们是一家子,我闺女结婚,还是他当的大老执。几个人都笑了。

王镇长看了他俩一阵,笑着说,对不起,耽误您休息了,这时候请您来,主要是不想声张。您也可能猜着政府的意图了,还是选举的事。

刘桂林和李友金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您不要误会。王镇长说,请您来,不是叫您支持张东洋当村长,您放心,村民选举,镇政府不干涉。

刘桂林心里说,不干涉,夜里叫我们干啥。

我主要想问问您俩,对刘高城,您有把握吧?王镇长说,推荐刘高城选村长,签名您俩排在前面。

刘桂林说,他蹲了五年监。

王镇长笑了,你是说他改造好了?他摇摇头,这话不该我说,监狱,那是人渣呆的地方,进去的是单项,出来的是全能,呆的越长,学的越坏。

是这样,刘主任附和着。李友金只是笑笑,刘桂林没有说话,他还没有真正弄清王镇长的意图。

王镇长说,别拱倒了张东洋,选了刘高城,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几个人点头笑着,王镇长点点桌子,我说的是实话,咱得对老百姓负责。我听说,刘高城从监狱出来,依然很嚣张。

刘桂林的心一沉,他理解王镇长的心情,他也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担心。

老刘!王镇长问他,你不能干嘛?你能说会道,为人正派,威信又高,在村里,谁又能给你比。

王镇长,实话实说,我真不能干。刘桂林说,我六十多了,血压又高,前年犯心脏病差一点撩倒。

王镇长咬着嘴唇,这还真是麻烦事!

刘桂林说,高城那孩子主要还是年轻,俺俩说的话,他听。

王镇长沉吟一阵,既然这样说,这事就拜托你俩了。

回到家,刘桂林坐在床头吸烟,把王镇长的话颠来倒去的翻了几遍,镇里这样做,也是为村民好。以后有什么意外,如何向镇里交代?如刘高城不出头,村长还是张东洋的,没人敢给他竞争。得把握好他,刘桂林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十一

选举那天,刘高城戴着鸭舌帽,人们看惯了他的秃头,再看他戴帽子的样子,便感觉有点滑稽。

这次选举,镇里格外重视,刘高城参选,身份特殊,他又带头闹过事,为避免出乱子,镇里来了许多人,还有几个公安,张东洋突然感到一种压力。

选举的会场设在小学的操场上。人们还没吃早饭,操场上的大喇叭持续不断地放着音乐。直到十点多,人们才陆续聚集到操场上。

按照程序,张东洋表完态,主持人叫刘高城表态。会场里有人喊,每年十几万,哪去了,说清楚!

张东洋只好站起来,他想看看是谁在喊,说,镇里正在查账,会清楚的。

刘高城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他扭捏地站着,半天才说,我说四句话,只要我当了村长,一是,我绝不把老百姓的钱装我兜里。人们哄得笑了。二是,我不叫老百姓受委屈;三是,老百姓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不把腿伸人家被窝里。他刚说完,人们大笑一阵,随即鼓起掌来。过了一会,刘高城说,我还有一句话,镇里叫我向东,我不向西;叫我打狗,我不赶鸡。

会场上热闹起来,一些镇里人也笑着鼓掌。

张东洋的脸色有点难堪,刘高城虽说得又土又俗,但抓住了要害,肯定有高人指点。

投票开始,主会场除设有投票箱外,还有四个流动票箱,镇里派专门管理。

刘桂林喊来王镇长,递给他一个红包,里面是五百元钱。他说了原委,问,这是不是贿选?

还有谁?王镇长问。刘桂林说出李友金、祝庆等人的名字。王镇长喊道,叫他们过来。

李友金、祝庆见镇长一问,看到刘桂林在一旁站着,只好实话实说。令刘桂林气恼的是,张东洋给他们的钱,都比他的多。

张东洋被镇长叫到小学校长办公室,他在里面咆哮着,操他奶奶,都是瞎包熊,吃锅里屙锅里!

刘桂林嘴角滑过一丝冷笑。

刘高城赢了,他当上了村长。主持人想叫张东洋和刘高城握握手,表示祝贺,张东洋气得脸色发黄,把褂子往肩上一搭,一甩手,叫骂着走开了。

晚上,刘高城在饭店请客,摆了四桌。

刘桂林问高城,你咋回事,花荣今天走了,她在城里租了两间房子,陪闺女读书。

刘高城一愣,没有说话。

被请的人都聚到饭店,请谁不请谁,全有刘桂林掌握,来的有村委会的委员,几个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祝庆给刘高城开玩笑,学着他的腔调,我不把腿伸人家被窝里。大家笑起来。

出了一口恶气,刘桂林心里高兴,他领着高城挨桌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

散场时,刘高城喝得身子有些发晃,他去结账,刘桂林问,你带钱了吗,不够,我这里有。

带什么钱,账记在村委会。

刘桂林一拉他,你不能这么办。

没事,我是村长,我当家!

刘桂林说,高城,你这样做,大家会有意见!

有啥意见?高城问,谁有意见,叫他把吃的给我吐出来。

刘桂林怔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

作者简介:宋传恩,江苏沛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青年文学》、《芳草》、《雨花》、《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多万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并获奖。曾出版小说、散文集《绿水悠悠》、《阳台》、《飘落的岁月》、《伤心之旅》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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