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蟠桃宴。这一次蟠桃宴,轩辕族来的是王子苍林,神农族来的是王姬云桑,高辛族来的是王子宴龙。 云桑到山上后,按照炎帝的吩咐,把来往政事全部交给蚩尤处理,自己十分清闲,她随意漫步,却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凹凸馆。看到轩辕妭坐在池边,呆呆盯着天空。 云桑十分意外,走近“嗨”了一声,吓得轩辕妭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会在玉山上?没听说你来啊!” “说来话长,六十年前的蟠桃宴后,我压根没下山,一直被王母关在这里。” 云桑愣了愣,反应过来,“你、你就是被王母幽禁的贼子?” 轩辕妭瘪着嘴,点点头。云桑坐到轩辕妭身旁,“我可不相信你会贪图玉山的那些神兵利器,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中间有误会?” 轩辕妭耸耸肩,装着无所谓地说:“反正玉山灵气充盈。多少神族子弟梦寐以求能进入玉山,我却平白无故捡了一百二十年,全当闭关修炼了。” 云桑心思聪慧,自然知道别有隐情,不过如今她愁思满腹,轩辕妭不说,她也没心思追问。她望着眼前的水凹石凸,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我正有些烦心事想找你聊一聊。”说完,却又一直沉默着。 轩辕妭知道她的性子要说自会说,否则问也问不出来,不吭声,只默默相陪。 云桑半晌后才说:“自从上次和诺奈在这里相逢后,我们一直暗中有来往。” 轩辕妭含笑道:“我早料到了。” “二妹瑶姬自出生就有病,她缠绵病榻这么多年,父王的全部关爱都给了她,我只能很快地长大,不仅要照顾刚出生就没有母亲的榆罔,还要宽慰父王。有时候看到瑶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父王跟着一起痛苦,我甚至心底深处偷偷地想,瑶姬不如……不如死了算了,对她、对我们都是解脱。” 轩辕妭默默握住了云桑的手,母亲十分怜惜云桑,曾感叹这丫头从未撒娇痴闹过,似乎天生就是要照顾所有弟妹的长姐。 “三十年前,瑶姬真、真的……去了,父王大病,卧榻不起,几乎要追随瑶姬一起去找母亲,我一滴眼泪没掉,日夜服侍在父王身边,父王的病一点点好转,我却渐渐发现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瑶姬,她看似孱弱,但总是在我最需要时陪伴着我。”云桑看着轩辕妭,“你也出生在王族,自然知道王族中那些不见鲜血的刀光剑影,榆罔秉性柔弱,很多事情我必须强硬。有时候,累极了,连倾诉的朋友都没有一个,只能呆呆地坐着,瑶姬会跪坐在我身后,解开我的头发,轻柔地为我梳理,药香从她身上传来,好似一种安慰;夏日的夜晚,我查阅文书,她会坐在我身旁,裹着毯子,慢慢地绣香囊;冬天时,她禁不得冷,却又渴望着雪,总躲在屋中,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我和愉罔玩雪,我们拿个雪团给她,她就好像得了天下至宝,欢喜得不得了……” 云桑的手冰冷,簌簌直颤,轩辕妭紧紧握着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大殿内再闻不到瑶姬的药香,我难受得像是整颗心要被掏空,可我还不能流露出一丝悲伤,因为父亲的病才刚有好转,不敢刺激到他。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被惊雷炸醒,瑶姬再不会抱着枕头,站在帘子外,小声地问我‘姐姐,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吗?’我一直以为是我在陪伴、安慰她,可如今没有了她身上的药香,我突然觉得雷声很恐怖,这才明白,那些可怕的夜晚,不仅仅是我在陪伴瑶姬,也是瑶姬在陪伴我。雷雨交加中,我冲下了神农山,找到驻守在高辛边境的诺奈,当我闯进他的营帐时,他肯定吓坏了,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此时匆匆下山,衣衫零乱,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连鞋子都未穿。” 云桑看住轩辕妭,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竟然一见他就抱住他。那一刻,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个依靠,把身上的负担卸下来,我在他怀里嚎啕痛哭,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失态。后来,他一直搂着我,我一直哭,就好似要把母亲去世后所有没有掉的眼泪都掉完,直到哭得失去了意识。” 云桑脸颊绯红,低声说:“我醒来时,他不在营帐内。我也没脸见他,立即溜回了神农山。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后来我们都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对我十分冷淡,但、但……”去桑结结巴巴,终究没好意思把“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说出口。 神农和高辛都是上古神族,礼仪繁琐,民风保守,轩辕却民风豪放,对男女之事很宽容,所以轩辕妭和云桑对此事的态度截然不同,轩辕妭觉得情之所至,自然而然,云桑却觉得愧疚羞耻,难以心安。 轩辕妭含笑问:“姐姐,你告诉诺奈你的身份了吗?” 云桑愁容满面,“还没有。起初,我是一半将错就错,一半戒心太重,想先试探一下他的品行,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害怕告诉他真相,生怕他一怒之下再不理会我。我就想着再熟悉一些时说,也许他能体谅我。可真等到彼此熟悉了,我还是害怕,每次想说,每次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后来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情,他对我很疏远冷淡,我更不好说,于是一日日拖到了今日,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叫什么不都是你吗?说清楚不就行了。” “信任的获得很难,毁灭却很简单,重要的不是欺骗的事情的大小,而是欺骗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将心比心,如果诺奈敢这样欺骗我,我定会怀疑他说的每句话是不是都是假的,诺奈看似谦逊温和,可他年纪轻轻就手握兵权,居于高位,深得少昊赞赏,诺奈的城府肯定深,获得他的信任肯定难,我却、我却……辜负了他。”云桑满脸沮丧自责。 轩辕妭愣住,真有这么复杂吗?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竟然也莫名地担扰起来。 蟠桃盛宴依旧和往年一般热闹,报有宾客都聚集在瑶池畔,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蚩尤坐了一会,避席而出,去寻找西陵珩。他快步走过千重长廊,百间楼台,一重又一重,一台又一台,渐渐地,距离她越近反倒慢了起来。 寻到她住的院子,庭院空寂,微风无声,只屋檐下的兽牙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 蚩尤怔怔聆听。当日他做好风铃时,它的颜色白如玉,经过将近六十年的风吹日晒,它已经变得褐黄。 绕过屋舍,走入山后的桃林。 月夜下,芳草萋萋,千树桃花,灼灼盛开,远看霞光绚烂,近看落英缤纷。 一只一尺来高的白色琅鸟停在树梢头,一头黑色的大狐狸横卧在草地上,一个青衫女子趴在它身上,似在沉睡,背上已落了很多花瓣。 阿獙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前方,一个高大魁梧的红衣男子出现在桃花林内。烈阳睁眼瞧了一下,又无聊地闭上。 阿獙和烈阳朝夕相处几十年,有它们独特的交流方式,阿獙警惕淡了,懒懒地把头埋在草地上,双爪蒙住眼睛,好似表明,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蚩尤轻手轻脚地坐在西陵珩身旁。 西陵珩其实一直都醒着,蚩尤刚来,她就察觉了,只是在故意装睡,没有想到往常看似没什么耐心的蚩尤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着。 西陵珩再装不下去,半支起身子,问道:“为什么不叫我?我要是在这睡一晚上你就等一晚上吗?” 蚩尤笑嘻嘻地说:“一生一世都可以,你可是我认定的好媳妇。” 西陵珩举拳打他,“警告你,我才不是你媳妇,不许再胡说八道。” 蚩尤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想做我的好媳妇,那你想做谁的呢?你可是被我这只百兽之王挑中的雌兽,如果真有哪个家伙有这个胆子和我抢,那我们就公平决斗。” 蚩尤并不是一个五官英俊出众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却如野兽般美丽狡黠,冷漠下汹涌着骇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使人一见难忘。 西陵珩不知道为何,再没有以前和蚩尤嬉笑怒骂时的无所谓,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她甩掉蚩尤的手,“我们又不是野兽,决斗什么?” 蚩尤大笑起来,“只有健壮美丽的雌兽才会有公兽为了抢夺与她交配的权力而决斗,你……”他盯着西陵珩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有公兽看上她,想和她交配。 西陵珩羞得满面通红,终于理解了叫他禽兽的人,蚩尤说话做事太过赤裸直接,她捂着耳朵嚷:“蚩尤,你再胡说八道,我以后就再不要听你说话了。” 蚩尤凝视着娇羞嗔怒的西陵珩,只觉心动神摇,雄性最原始的欲望在蠢蠢欲动。他忽而凑过身来,快速亲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惊得呆住,瞪着蚩尤。 蚩尤行事冷酷老练,却是第一次亲近女子,又是一个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动则乱,生死关头都平静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乱跳,眼中柔情万种。贪念着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头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着,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终于反应过来,重重咬下。蚩尤嗷的一声后退,瞪着西陵珩,又是羞恼又是困惑,犹如一只气鼓鼓的小野兽。 西陵珩冷声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这样,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蚩尤挑眉一笑,又变成了那只狡诈冷酷的兽王,他手指抹抹唇上的血,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盯着西陵珩的嘴唇,回味悠长地说:“滋味很好!”故意曲解了她的话。 西陵珩气得咬牙切齿,可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起身向桃林跑去,恨恨说道:“我不想再见你这个轻薄无耻之徒!你我之间的通信就到此终止!” “求之不得!我早就不耐烦给你写信了!” 西陵珩没有回头,眼圈儿却突地红了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难受什么。 晚上,西陵珩翻来覆去睡不着,屋檐下的风铃一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她跳下榻,冲到窗户边,一把将风铃扯下,用力扔出去。 整个世界安静了,她反倒更心烦,只觉得世界安静得让她全身发冷,若没有那风铃陪伴几十年,玉山的宁静也许早让她窒息而亡。 过了很久,她起身看一眼更漏,发现不过是二更,这夜显得那么长,可还有六十年,几万个长夜呢! 恹恹地躺下,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翻了个身,忽觉不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蚩尤侧身躺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提着被她扔掉的风铃,笑眯眯地看着她。 西陵珩太过震惊,呆看着蚩尤,一瞬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运足十成十的灵力劈向蚩尤,只想劈死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 蚩尤连手都没动就轻松化解,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杀气这么重?” 说话间,榻上长出几根绿色的藤蔓,紧紧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蚩尤的灵力差距太大,她斗不过蚩尤,立即转变策略,扯着嗓门大叫,“救命,救命……” 蚩尤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似乎等着看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应过来他既然敢来,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着脸,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蚩尤笑嘻嘻坐起来,开始脱衣服,西陵珩再装不了镇定,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惊恐,“你敢!” “我不敢吗?我不敢吗?这天下只有我不愿做的事情,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立即伸手来解西陵珩的衣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透着冷酷。 西陵珩眼中满是失望痛苦,一字字说:“我现在的确没有办法反抗你,但你记住,除非你今日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将你挫骨扬灰。” 蚩尤扑哧一声笑出来,神色顿时柔和,他拍拍西陵珩脸颊,“你可真好玩,随便一逗就七情上面,你真相信我会这么对你吗?” 西陵珩早被他一会一个脸色弄得晕头转向,呆呆看着他,蚩尤替她把衣带系好,侧躺到她身旁,笑眯眯看着她,“你总以为野兽凶蛮,可公兽向母兽求欢时,从不会强迫母兽交配,她们都是心甘情愿。” 西陵珩瞪了他一眼,脸颊羞红,“你既然、既然不是……干嘛要深夜闯入我的房间?” “我要带你走。” 西陵珩不解,蚩尤说:“我不是说了我已经不耐烦给你写信了吗?既然不想写信,自然就要把你带下玉山。” “可是我还有六十年的刑罚。” “我以为你早就无法忍受了,你难道在玉山住上瘾了?” “当然不是,可是……” “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可是?就算你们神族命长,可也不是这么浪费的,难道你不怀念山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西陵珩沉默了一会问道:“阿獙和烈阳怎么办?“ “我和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先帮你打掩护,等我们下山了,烈阳会带着阿獙来找我们。”蚩尤抚着阿珩的头发,“阿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我会敲晕你,把你藏到我的车队里,等和王母告辞后就带你下山。即使日后出了事,也是我蚩尤做的,和你西陵珩没有关系。” 西陵珩冷冷地说:“你既然如此有能耐,六十年前为什么不如此做?” 蚩尤笑着没回答,“谢谢你送我的衣袍。” “那是我拜托四哥买的,你要谢就谢我四哥去。”西陵珩瞪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蚩尤说:“你睡吧,待会我要敲晕你时,就不叫你了。”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西陵珩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蚩尤轻弹了下手指,绑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从翠绿的嫩叶中抽出一个个洁白的花骨朵,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发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 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过去。 西陵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榻上,在一个白璧鎏金玉辇中。 她虽然知道蚩尤肯定下过禁制,还是收敛气息后,才悄悄掀开车帘,向外面看。 大部分的部族已经由宫女送着下山了,只有三大神族由王母亲自相送,此时正站在大殿前话别。 王母和神农族、高辛族、轩辕族一一道别后,众神正要启程,天空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就好似有人敲门,惊破了玉山的平静。 王母脸上的笑容敛去,已经几千年,没有神、更没有妖敢未经邀请上门了,“是谁擅闯玉山禁地?”王母威严的声音直入云宵,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出去,震得整个天地都好似在颤动。 各族的侍者们不堪忍受,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辈高辛少昊,冒昧求见玉山王母。” 凤鸣一般清朗的声音,若微风吹流云,细雨打新荷,自然而然,无声而来,看似平和得了无痕迹,却让所有滚在地上的侍者都觉得心头一缓,痛苦尽去。 一千九百年前,少昊独自逼退神农十万大军,功成后却拂衣而去,不居功、不自傲,由于年代久远,人族一知半解,神族却仍一清二楚,没有人不知道少昊的。 “少昊”二字充满了魔力,为了一睹他的风彩,连已经在半山腰的车舆都停止了前进,整个玉山都为他宁静。 王母的声音柔和了一点,“玉山不理红尘纷扰,不知你有何事?” “晚辈的未婚妻轩辕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辈特为她而来。” 高辛和轩辕,两大姓氏联在一起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玉山上犹如油锅炸开,所有神族都在窃窃私语。 王母皱了皱眉,说:“请进。” “多谢。” 西陵珩紧紧地抓着窗子,指节都发白,整个身子趴在车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 恰是旭日初升,玉山四周云蒸霞蔚,彩光潋滟,一个白衣男子脚踩黑色的玄鸟,从漫天璀璨的华光中穿云破日而来,落在了大殿前的玉石台阶下。 白玉辇道两侧遍植桃树,花开艳丽,落英缤纷。玄鸟翅膀带起的大风卷起了地上厚厚一层桃花瓣,合着漫天的落英,在流金朝阳中,一天一地的绯红,乱了人眼,而那袭颀长的白影踩着玉阶,冉冉而上,宛然自若,风流天成。 他走上了台阶,轻轻站定,漫天芳菲在他身后缓缓落下,归于寂静。 天光隐约流离,袭人眼睛,他的面容难以看清,只一袭白衣随风轻动。 他朝着王母徐徐而来,行走间衣袂翻飞,仪态出尘,微笑的视线扫过了众神,好似谁都没有看,却好似给谁都打了个招呼。 王母凝望着少昊,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并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执晚辈礼节,“晚辈今日来,是想带走未婚妻轩辕妭下山。” 王母压下心头的震惊,冷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何幽禁她,你想带走她,六十年后来。” “轩辕妭的确有错,不该冒犯玉山威严,可她也许只是一时贪玩,夜游瑶池,不辛碰上此事。请问王母可曾搜到赃物,证明轩辕妭就是偷宝的贼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时,玉山竟然幽禁无辜的轩辕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难免因此而受损!” 少昊语气缓和,却词锋犀利,句句击打到要害,王母一时语滞。少昊未等她发作,又是恭敬的一礼,“不管怎么说,都是轩辕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罚她有因。晚辈今日来是向王母请罪,我与轩辕妭虽未成婚,可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我身为男儿,却未尽照顾妻子之责,令她受苦,错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辞说得晕头转向。气极生笑,“哦?你是要我惩罚你了?” “晚辈有两个提议。” “讲。” “请囚禁晚辈,让我为轩辕妭分担三十年。” “还有个提议呢?” “请王母当即释放轩辕妭,若将来证明宝物确是她所拿,我承诺归还宝物,并且为玉山无条件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神族都暗暗惊讶,不管王母丢失的宝物多么珍贵,高辛少昊的这个承诺都足以,更何况证据不足,已经惩罚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恳切,如果王母还不肯放轩辕妭的确有些不对了。 王母面上仍寒气笼罩,“如果这两个提议,我都不喜欢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就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着轩辕妭,直到她能下山。” 这个少昊句句满是恭敬,却逼得王母没有选择,如果她不配合,反倒显得她不讲情理。王母气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无男子,若换成别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惊鸿一现却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没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远处,默默地思量着,少昊也不着急,静静等候。 几瞬后,王母心中的计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着说:“你说的话的确有点道理,轩辕妭若只是无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惩戒她了,如果她不是无心冒犯,那么我以后再找你。”王母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请轩辕妭,告诉她可以离开玉山了,让她带着行李一块过来。” 少昊笑着行礼,“多谢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车内,天大的事情竟然被少昊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必须赶在王母发现她失踪前主动出去。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袭红衣,不想蚩尤正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满了震惊、质疑、愤怒,甚至带着一点点期盼,似乎盼望她告诉他,她不是轩辕妭,她只是西陵珩。 西陵珩不知为何,居然心在隐隐地抽痛,她想解释,可最终却只是嘴唇无力地翕合了几下,抱歉地深深抵下了头。 她伸手去挑开帘子,啪嗒一下,帘子被一条绿色的藤蔓合上,藤条缠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推开它,它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肯让她出去。 可是她必须赶在侍女回来前出去,她一边用力地想要抽手,一边抬头看向蚩尤。蚩尤脸色苍白,身子僵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 西陵珩紧紧咬着唇,用力地抽着手,藤蔓却是越缠越紧,眼看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挥掌为刀,砍断了藤蔓,跃下玉璧车,走向少昊。 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边快步而来,一边轻声说:“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见到这般出众的少昊很欢喜,可是那藤蔓却似乎缠绕进了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阿珩匆匆对少昊说:“我们下山吧!” “好。”少昊很干脆,向阿珩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拉着阿珩跳上玄鸟,玄鸟立即腾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对王母行礼,“多谢王母成全,晚辈告辞。” 玄鸟展翅远去,阿珩回头望去,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蚩尤一动不动地站着,仰头盯着她,唇角紧抿,眼神冷厉。 鸟儿越去越远,那袭红衣却依旧凝固在那里,鲜血灼痛了她的眼睛。 希望蚩尤明白她的苦心,不要怨恨她,可不明白又如何?也许他们本就不该再有牵连,毕竟她的真名叫轩辕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珩才想起身旁站着她的未婚夫婿高辛少昊。 她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的一角白袍随风猎猎而动,动得她心慌意乱。 自从懂事,她就想过无数回那个少昊是什么样子,四哥笑着宽慰她,天下的男儿都会在少昊面前自惭形秽。她总觉得是四哥夸大其词,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点都没夸张。 阿珩不说话,少昊也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令她觉得尴尬,阿珩想是否应该对他说声“谢谢”,鼓起勇气抬头,入目是一张煞白的脸,未等她开口,少昊的身子直挺挺地向下栽去,玄鸟一声尖锐的哀鸣,急速下降去救主人,阿珩立即运足灵力,无数蚕丝从她衣上飞出,在半空系住了少昊。 玄鸟带着他们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涧中,阿珩随手一挥,将一块大石削平整,权作床榻,把少昊放到上面。 少昊脉息紊乱,显然刚受过伤,阿珩只能尽力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他体内,为他调理脉息。 傍晚时分,少昊的脉息才稳定下来。阿珩长吐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珠。 难怪她刚才说走,他立即就走,原来他怕王母看出他身上有伤。可天下谁有这本事能伤到少昊?阿珩一边纳闷着,一边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细打量着少昊。 少昊面容端雅,一对眉毛却峻峭嶙峋,像北方的万仞高山,孤冷伫立,寒肃苍沉。 阿珩好奇,他的眼睛是要什么样,才能压住这巍峨山势? 正想着,少昊睁开了眼睛,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云树沙鸥的逍遥、烟霞箫鼓的散漫,翠羽红袖的温柔,万仞的山势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开了。 阿珩被少昊撞个正着,脸儿刹那就滚烫,急急转了头。 少昊不提自己的伤势,反倒问她:“吓着你了吗?” 西陵珩低声说:“没有。” 我随你哥哥们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顿了一顿,问:“谁伤你的?” 少昊坐起来,“青阳。” “什么?我大哥?”阿珩惊讶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赌,谁输了就来把你带出玉山。” 阿珩心里游滋味古怪,原来英雄救美并非为红颜。而他竟然连误会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么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这么多年,有没有怨过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 阿珩不吭声,她心里的确腹诽过无数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后,你母后勃然大怒,写信给你父王,说如果他不派属下去接回你,她就亲自上玉山要你,后来青阳解释清楚缘由,承诺六十年后一定让你出来,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发酸,她一直觉得母亲古板严肃,不想竟然这样纵容她。 少昊微笑着说:“青阳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伤非常重,归墟的水灵只保住了你的命,却没有真正治好你的伤,本来我和青阳还在四外搜寻灵丹妙药,没想到机缘凑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阳就顺水推舟。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尤适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万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 原来如此!这大概也是蚩尤为什么六十年后才来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复杂,怔怔难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这个原因,你四哥早就不干了。昌意性子虽然温和,可最是护短,即使青阳不出手,他也会自行想办法,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来。” 阿珩忍不住房嘴角透出甜甜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气,从不闯祸,他可闹不出大事来。” 少昊笑着说:“你是没见过昌意发脾气。” “你见过?为什么发脾气?”西陵珩十分诧异。 少昊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 阿珩问:“我大哥在哪里?” 少昊云淡风轻,“他把我伤成这样,我能让他好过?他比我伤得更重,连驾驭坐骑都困难,又不敢让你父亲察觉,借着看你母后的名义逃回轩辕山去养伤了。” 阿珩说:“你伤成这样,白日还敢那样对王母说话?” 少昊眼中有一丝狡黠,“兵不厌诈,这不是讹她嘛!她若真动手,我立即就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没辙!”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来。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这个样子! 笑声中,一直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尴尬消散了几分。 正是人间六月的天气,黛黑的天空上星罗密布,一闪一灭间犹如顽童在捉迷藏,山谷中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黄黄蓝蓝,颜色错杂,树林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凄厉鸣叫,令夜色充满了荒野的不安,晚风中有草木的清香,吹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来,刚想说应该离去了,阿珩仰头看着头,轻声请求:“我们坐一会再走,好吗?我已经六十年没看过这样的景致了。” 少昊没说话,却坐了下来,拿出一葫芦酒,一边看着满天星辰,一边喝着酒。 阿珩鼻子轻轻抽了抽,闭着眼睛说:“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铁、酿酒和弹琴,看阿珩闻香识酒,知道碰到了同道,“没错,两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工夫才从滇邑人那里学了这个方子。” 阿珩说:“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时贪恋上他们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没喝够,雄酒浑厚,雌酒清醇,分开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惊讶地说:“雄酒?雌酒?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分雄雌?” 阿珩笑起来,“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雄雌。一具酒酿得很好的女子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她说她的祖先原本只是山间一个砍柴樵夫,喜欢喝酒,却因家贫买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里的野果药草来酿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日他在梦里梦到了酿酒的方子,酿造出的美酒,不仅醇厚甘香,还有益身体。樵夫把美酒进献给滇王,获得了滇王的喜爱。过度的恩宠引起了外人的觊觎,他们用各种方法试图获得酿酒方子,可男子一直严守秘密。后来他遇到一个酒肆女,也善酿酒,两人结为夫妻,恩爱欢好,几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子把酿酒的方子告诉了妻子。妻子在他的方子的基础上,酿出了另一种酒,两酒同出一源,却一刚一柔,一厚重一清醇,两夫妻因为酒相识,因为酒成婚,又因为酒恩爱异常,正当一家人最和美时,有人给大王进献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酒,他渐渐失去了大王的恩宠,又遭人陷害,整个家族都陷入危机中,他觉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酿酒缸前,一腔碧血喷洒在酒缸上,将封缸的黄土全部染得赤红。已经又到进贡酒的时候,男子匆忙间来不及再酿造新酒,只能把这缸酒进献上去,没想到大王喝后,惊喜不已,家人的性命保住了,可还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泄漏了出去,男子经过此事,心灰意冷,隐居荒野,终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许女子的尸骸入家族的坟地。我碰到的那个山野小店的酿酒女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她说奶奶临死前,仍和她娘说‘肯定不是娘做的。’这个女子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家族内蒙羞终身,被夫家遗弃,却一直把母亲的酿酒方子保存着,只因她知道对酿酒师而言,酒方就是一生精魂所化。” 少昊听得专注,眼内有淡淡悲悯,阿珩说:“我听酿酒女讲述了这段故事后,生了好奇,不惜动用灵力四外查探,后来终于找到另一家拥的酒方的后人。” “查出真相了吗?” “的确不是那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泄漏的方子,而是他们早慧的儿子。他们夫妻酿酒晨,以为小孩子还不懂事,并不刻意回避,没想到小孩子善于模仿,又继承了父母的天赋,别的小孩子玩泥土时,他却用各种瓶瓶罐罐抓着药草学着父母酿酒,他只是玩,但在酿酒大师的眼里别有意味,细心研习后就获得了酿酒方子。女子自刎后,这位酿酒大师虽然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却总是心头不安,临死前将这段往事告诉了儿子。” 少昊轻叹口气,“后来呢?” “因为我帮那个山野小店中的酿酒女查清了这桩冤案,她出于感激,就把密藏的雌酒方给了我,不过我只会喝酒,不会酿酒,拿着也没用,我写给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女子的尸骸呢?你不是说她被弃置于荒野吗?”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心中有一丝暖意,他这么爱酒,首要关心的却不是酒方,她说:“他们在先祖的坟前祝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把女子的尸骨迁入了祖坟,没有和男子合葬,但是葬在了她的儿子和女儿旁边。” 少昊点点头,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这应该是雄酒吧?” “嗯,他们家族的人一直以女子为耻,都不酿雌酒,以至于世间无人知道曾有一个会酿造绝世佳酿的女子,幸亏女子的女儿保留了方子。不过现在你若去滇邑,只怕就可以喝到雌酒了。” 少昊把酒壶倾斜,将酒往地上倒去,对着空中说:“同为酿酒师,遥敬姑娘一杯,谢谢你为我等酒客留下了雌滇酒。”他又把酒壶递给阿珩,“也谢谢你,让我等酒客有机会喝到她的酒。” 阿珩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笑接过酒壶,豪爽地仰头大饮了一口,又递回少昊,“好酒,就是太少了!” 少昊说:“酒壶看着小,里面装的酒可不少,保证能醉倒你。” 阿珩立即把酒壶取回去,“那我不客气了。”连喝了三口,眯着眼睛,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少昊看着阿珩,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全是笑意,“可惜出来匆忙,忘记带琴了。” 阿珩笑起来,“以乐伴酒固然滋味很好,不过我知道一样比高士琴声、美人歌舞更好的佐酒菜。” “什么?” “故事。你尝试过喝酒的时候听故事吗?经过一段疲惫的旅途后,拿一壶美酒,或坐在荒郊篝火旁。或宿在夜泊小舟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些偶遇旅人的故事,不管是神怪传说,还是红尘爱恨都会变得温暖而有趣。” 少昊笑起来,被阿珩的话语触动,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两千多年前,有一次我误入极北之地,那个地方千里雪飘、万里冰封、寒彻入骨,到了晚上,天上没一颗星星,地上也没有一点灯光,四野一片漆黑,我独自一个人走着,心中突然涌起了奇怪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了我一个,好像风雪永远不会停,这样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就在我踽踽独行时,远处有一点点光亮,我顺着光亮过去,看见……”少昊看了眼阿珩,把已到嘴边的名字吞了回去,“看见一个来猎冰狐的人躲在仓促搭建的冰屋子里烤着火、喝着酒。猎人邀请我进去,我就坐在篝火旁,和他喝着最劣质的烧酒,听他讲述打猎的故事,后来每次别人问我‘你喝过的最好的酒是什么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晚上的酒。” 阿珩笑说:“我喜欢你这个故事,值得我们大喝三杯。”她喝完三口酒后,把酒壶递给少昊。 轮到阿珩开始讲她的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下玩……” 漫天繁星下,少昊和阿珩并肩坐于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美味的雄滇酒,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大荒各处的故事,少昊阅历丰富,阿珩慧心独具,有时候谈笑,有时只静静看着星星,一夜时间竟是眨眼而过。 当清晨的阳光照亮他们的眉眼时,阿珩对着薄如蝉翼的第一缕朝阳微笑,难以相信居然和少昊聊了一晚上,可是真畅快淋漓。这么多年来,少昊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期盼和担扰,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每一次别人提起时,都要装作完全不在乎,而这么多年后,所有的期盼和担扰都终于化作了心底深处隐秘的安心。 少昊却在明亮的朝阳中眼神沉了一沉,好似从梦中惊醒,微笑从眼中褪去,却从唇角浮出。 他微笑着站起,“我们上路吧。” 阿珩凝视着他,觉得他好似完全不是昨夜饮酒谈笑的那个男子。昨夜的少昊就像那江湖岸畔绿柳荫里相逢的不羁侠客,可饮酒可谈笑可生死相酬,而朝阳里的他像金玉辇道宫殿前走过的孤独王者,有隐忍有冷漠有喜怒不显。 阿珩默默追上了他,正要踏上玄鸟,少昊仰头看着山峰,朗声说道:“阁下在此大半夜。一直徘徊不去,请问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是蚩尤?阿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前面,不想从山林中走出的是云桑。 阿珩失声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云桑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问少昊殿下,听你们的故事听得入迷,就没忍心打扰。” 少昊疑惑地看着阿珩,阿珩忙说:“这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 少昊笑着行礼,“请问王姬想要问什么?” 云桑回了一礼,却迟迟没有开口,十分为难的样子。少昊说:“王姬放心,此事从你口出,从我耳入,离开这里,我就会全部忘记。” 云桑说:“父王很少赞美谁,却对你和青阳赞赏备至,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所说的事情实在有些失礼。” “王姬请讲。” “在玉山上时听说诺奈被你关了起来,不知是为什么。如果牵涉高辛国事,就当我没问,可如果是私事,还请殿下告诉我,这里面也许有些误会,我可以澄清。” 少昊说:“实不相瞒,的确是私事。” “啊——”阿珩吃惊地掩着嘴,看看云桑,看看少昊。难道少昊知道了“轩辕王姬”和诺奈…… 少昊说:“诺奈与我自小相识,因为仪容俊美,即使高辛礼仪森严,也挡不住热情烂漫的少女们,可诺奈一直谨守礼仪,从未越矩。这些年,不知为何,诺奈突然性子大变,风流多情,若了不少非议。男女之情是私事,我本不该多管,但我们是好友,所以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规劝他几句,可不谈还好,每次谈过之后,他越发放纵。诺奈出身高辛四部的羲和部,有很多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有一次他喝醉酒后竟然糊里糊涂答应了一门亲事。” “什么?他定亲了?”云桑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仅仅是定亲,婚期就在近日。听说王姬博闻多识,想来应该知道高辛的婚配规矩很严,诺奈虽然是酒醉后的承诺,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诺奈根本不能反悔,他日日抱着个酒瓶,醉死酒乡,任由他们安排,甚至醉笑着劝我也早点成亲,好好照顾妻子,但我看出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对方,所以寻了个罪名,把他打入天牢,也算是先把婚事拖延下来。” 云桑眼神恍惚,声音干涩,“那个女子是谁?” “因为事关女子的名誉,越少人知道越好,实在不方便告诉王姬,请王姬见谅。 阿珩气问:“怎么可以这样?诺奈糊涂,那家人更糊涂,怎么能把诺奈的醉话当真?云桑,我们现在就去高辛,和那家人把话说清楚!” 少昊看了阿珩一眼,没有说话。云桑对阿珩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家人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诺奈是羲和部的将军,他们都敢‘逼婚’,只怕那女子来历不凡,不是常曦部,就是白虎部。”她又看着少昊说:“殿下拖延婚事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出诺奈心里不愿意。” 少昊微微而笑,没有否认,“早就听闻神农的大王姬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果真名不虚传。” “那殿下有把握吗?” “高辛的礼仪规矩是上万年积累下来的力量,我实在没有任何把握,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阿珩明明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却一句没听懂。 云桑对少昊辞别,召唤坐骑白鹊来,笑握住阿珩的手,对少昊说:“我有点闺房私话和王姬说。” 少昊展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主动回避到一旁。 云桑对阿珩说:“不用担心我的事,回朝云峰后,代我向王后娘娘问安。” “姐姐……”阿珩担心地看着云桑。 云桑心中苦不堪言,可她自小就习惯于用平静掩饰悲伤,淡淡笑道:“我真的没事。”她看少昊站在远处,低声说:“我和诺奈的事不要告诉少昊。” “为什么?你怕少昊……” “不,少昊很好、非常好,可我就怕他对你而言太好了!你凡事多留心,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要记住身在王族,很多事情想简单也简单不了。” 阿珩似懂非懂,愣了一愣,小声问:“姐姐,蚩尤回神农了吗?” “不知道。当时心里有事,没有留意,这会你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蚩尤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淡然,说难听点就是冷酷,万事不关心,可昨天竟然反常地问了我好多关于你和少昊的事,什么时候定亲,感情如何。”云桑盯着阿珩,“现在你又问蚩尤,你和蚩尤……怎么回事?我竟然连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知道。” 阿珩叹气,“说来话长,先前没告诉姐姐,是怕你处罚他,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我处罚他?”云桑哼了一声,苦笑着说:“他那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子,谁敢招惹他?他别折磨我就好了,”云桑上了白鹊鸟,“我走了,日后再拷问你和那个魔头的事情,我可告诉你,蚩尤是个惹不起的魔头,你最好离他远点。”对阿珩笑笑,冉冉升空。 “阿珩,我们也出发。”少昊微笑着请她坐到玄鸟背上,可那温存却疏离的微笑令他显得十分遥远,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不管再明亮,都没一丝热度,阿珩觉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那个漫天繁星下,和她分享一壶酒,细语谈笑一夜的少昊只是她的幻想。 阿珩和少昊一路沉默,凌晨时分,到了轩辕山下,少昊对阿珩说:“我没有事先求见,不方便冒昧上山,就护送你到此。” 阿珩低声说:“谢谢。” 少昊微笑说:“谢谢你的酒方子,下次有机会,请你喝我酿的雌滇酒。”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接你的侍从来了,后会有期。”说着话,玄鸟载着他离去。 云辇停在阿珩身边,侍女跪请王姬上车。 阿珩却听而不闻,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看见一袭白衣在火红的朝霞中越去越远,渐渐只剩下了一个白点,最后连那个白点也被漫天霞光淹没,可他的山水风华依旧在眼前。
轩辕山有东西南北四峰。黄帝的正妻嫘祖、次氏方累氏、三妃彤鱼氏、四妃嫫母氏各居一峰。最高峰是东峰朝云峰,嫘祖所居,山高万仞,直插云霄,是轩辕国内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地方。 阿珩还在云辇上,就看到四哥昌意站在朝云殿前,频频望向山下,初升的朝阳很温暖,可昌意的等待和关切比朝阳更温暖。 阿珩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四哥。”扑进了昌意的怀里。 昌意笑着拍拍她的背,“怎么还这个性子?还以为王母把你管教得稳重了。” 阿珩笑着问:“大哥呢?母亲呢?” “母亲在殿内纺纱,大哥不知道怎么了,前天一来就把自己封在后山的山林内,不许打扰。” 阿珩窃笑,一边和哥哥往殿内行去,一边在他耳畔低声说:“他受伤了。” “什么?”昌意大惊。 “他为了让少昊出手救我,和少昊不知道打了什么赌,两个都受伤了,大哥固然赢了,可伤得更重。” 昌意这才神色缓和,摇头而笑,“他们两平时一个比一个稳重,一个比一个精明,却和小孩子一样,每次见面都要打架,打了几千年还不肯罢手。” 宽敞明亮的正殿内鸦雀无声,他们的足音异样清晰,阿珩和昌意都不禁收敛了气息。 经过正殿,到达偏殿,偏殿内光线不足,只窗前明亮,一个白发老妇正坐于一方阳光中,搓动着纺轮纺纱,光线的明亮越发映照出她的苍老。 阿珩想起在桃花林内翩翩起舞的王母,只觉心酸,她轻轻跪下,“母亲,我回来了。” 嫘祖纺完一根纱后,搁下七彩纺车,才抬头看向女儿,阿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跪行了几步,贴到母亲身旁,轻轻叫了声“娘亲。” 嫘祖淡淡说:“我给你做了几套衣服,放在你屋子里,过几天时你下山时带上。” “谢谢母亲。”阿珩低头想了一下又说,“这次我不想下山了,我想在山上住几年。” 嫘祖问:“为什么?” “女儿就是有点累了,想在山上住几年。”阿珩自小到大总是想尽办法往山下溜,可玉山六十年,让她突然发现朝云峰和玉山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冷清,她想陪陪母亲。 嫘祖对昌意吩咐:“去帮我煮盅茶。” 昌意行礼后退下。 嫘祖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阿珩默默跟随着母亲。 朝云殿后遍植桑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灿烂的阳光洒在桑树上,满是勃勃生机,顿觉心神开阔。 嫘祖问阿珩:“我已有几百年未动过怒,却在六十年前大怒,甚至要亲上玉山向王母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玉山王母的气?” 阿珩说:“母亲相信女儿没有拿王母的神兵。” 嫘祖冷漠的脸上露了一丝笑,“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是青阳以为的原因,青阳说你哪有偷神兵的眼界,顶多就是去偷个桃子。” 阿珩心中腹诽着也许娘亲和王母有怨,嘴里却恭敬地说:“女儿不知道。” 嫘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朝云殿,“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迟早一日要住进这样的宫殿,可这之前,我要你拥有八荒六合的所有自由,王母却生生地剥夺了你最宝贵的一百二十年。她在玉山那鬼地方已经住了几千年,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一百二十年的自由和快乐!天下有什么宝物能换?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刑罚有多重,明明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却在那里假惺惺地说给我面子。” 烟霞缭绕中,云阁章台、雕栏玉砌的朝云殿美如工笔画卷,阿珩看着看着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嫘祖的目光落回了女儿的脸上,“阿珩,趁着还年轻,赶紧下山去,去大笑大哭、胡作非为、闯祸打架。住在宫殿的日子你将来有的是,能在外面的日子却非常有限,不要再在朝云峰浪费。我不需要你的陪伴,我只需要你过得快活。你现在不明白,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会明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好。” 阿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偷偷下山,母亲都不知道,她还曾经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顺利地离家出走,父亲和大哥都没有派侍卫来追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和别的王姬不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大荒内。 “母亲。”她语声哽咽。 昌意捧着茶盘而来,把茶盅恭敬地奉给母亲。 嫘祖慢慢饮尽茶,冷淡地下令:“阿珩,明天你就下山。去哪里都成,反正不要让我看到你就行。”说完,扔下茶盅而去。 阿珩眼眶红红的,昌意对着也笑,用力刮下她的鼻头,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找大哥。”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昌意和阿珩蹑手蹑脚地往桑林深处潜行,走着走着就碰到禁制,不过这禁制对昌意和阿珩都没有用,他们轻松穿过,看到一幕奇景。 这里的桑树只有三尺来高,却都是异种,树干连着叶子全是碧绿,如同用上好的碧玉雕成。此时,参差林立的碧玉桑上开着一朵又一朵碗口大的白牡丹花,实际上是一朵朵冰雪凝聚而成的牡丹,却比一般白牡丹更皎洁。 碧玉桑颜色晶莹,冰牡丹光泽剔透,整个世界清纯干净得如琉璃宝界,不染一丝尘埃。 在琉璃宝界最中间,一朵又一朵白牡丹虚空而开,重重叠叠地堆造成一个七层牡丹塔,虚虚实实地掩映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袭蓝衣,蓝色说淡不淡,说浓不浓,温润干净到极致,却也冷清遥远到极致,就像是万古雪山顶上的那一抹淡蓝的天,不管雪山多么冷,它总是暖的,可你若想走近,它却永远遥不可及,比冰雪的距离更遥远。 阿珩和昌意相视一眼,远远地站住,各自把手放在了一株碧玉桑上,都把命门打开,任由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桑树,想帮助大哥疗伤,一时间桑树好像要绿得发出光来,而整个琉璃界内的白牡丹越开越多,寒气也越来越重。 可他们的大哥青阳不但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反倒嫌他们多事,几朵冰牡丹突然飞起,砸在阿珩和昌意的脸上,他们根本连抵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冰封住,变成了两根冰柱。 所有的白牡丹都飘了起来,绕着那袭蓝色飞舞,而桑树上空,千朵万朵碗口大的冰牡丹正络绎不绝、缤纷摇曳地绽放,整个天地都好似化作了琉璃花界,美得炫目惊心。 半晌后,青阳缓缓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白牡丹消失,化作了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青阳负手而立,仰天欣赏着漫天大雪,他站了很久,身上未着一片雪,可昌意和阿珩连眉毛都开始发白。 青阳赏够了雪,才踱步过来,昌意和阿珩身上的冰消失,昌意冻得肤色发青,阿珩上下牙齿打着冷战,不停地用力跳,青阳冷冷地看着她,“你在玉山六十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是头猪放养到玉山上,也该修出内丹了。” 青阳骂完阿珩,视线扫向昌意,昌意立即低头。 阿珩不敢顶嘴,却跳到青阳背后,对着青阳的背影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无声的骂,青阳猛地回头盯住她,阿珩立即装作在活动手脚,挥挥手,展展腿,若无其事地说:“手脚都被冻僵了,得活动活动,省得落下残疾。” 她跳到昌意身边,“难得六月天飘雪,我们去猎只鹿烤来吃,去去身上的寒意。”拽着昌意的手就要走。 昌意叫:“大哥,一起去!难得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下次聚齐是什么时候。” 青阳淡淡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在三丈开外。 昌意默默看着大哥的背影,眼中有敬佩,还有深藏的哀伤。 阿珩拽拽四哥的袖子,“算了,他一直都这个样子,我们自个去玩吧,他若真来了,肯定一会骂我不好好修行,一会训斥你在封地的政绩太差,最后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昌意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阿珩和昌意取出他们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入山去猎鹿,彼此约定不许动用灵力搜寻,只能查行辨踪。 阿珩和昌意找了好几个时辰,连鹿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倒不计较,仍旧一边四处找,一边聊天。 昌意试探地问:“你觉得少昊如何?” 阿珩四处张望着,随意说:“能如何?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过我倒挺好奇,若天下英雄真有个排名榜,大哥到底排第几?我在玉山上才听说,大哥竟然参加过蟠桃宴,这可很不像大哥的性格。” 昌意笑着说:“这事别有内情,那时候高辛族的二王子宴龙掌握了音袭之术,能令千军万马毁于一旦,不要说高辛,就是整个大荒都对宴龙推崇有加,可有一年大哥突然跑去参加蟠桃宴,在蟠桃宴上令宴龙惨败,轩辕青阳的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令大荒敬畏害怕。” “败就败了,为什么要惨败?宴龙得罪过大哥吗?” “不知道,大哥从不说自己的事。我自个私下里猜测也许和少昊有关。有一年我出使高辛,宴龙正声名如日中天,又得俊帝宠爱,在高辛百官面前羞辱少昊,少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忍受。我回来后,大哥查问我在高辛的所见所闻,我就把宴龙和少昊不和的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当时没一点反应,结果第二年他就跑去参加了蟠桃宴,在整个大荒面前羞辱了宴龙,那年的彩头是一把凤凰骨做的五弦琴,大哥得到宝琴后,当着众神族面麻烦高辛使节把琴转交给少昊,说是他比斗输给了少昊,承诺给少昊一把名琴。” 阿珩咂舌,“这不就是告诉全天下宴龙给少昊提鞋都不配嘛!” 昌意道:“是啊!” 阿珩很是纳闷:“大哥和少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交情呢?” “大哥认识少昊的时候,我们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小神族的族长,大哥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少年,少昊也只是一个很会打铁的打铁匠。”昌意叹了口气,“大概那个时候,朋友就是最纯粹的朋友,像传说中的那种朋友,一诺出,托生死。” 阿珩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四哥,再讲点。” “我只知道这些,他们认识好几百年后我才出生,也许将来你可以问问少昊,希望他比大哥的话多一点。” 阿珩想起云桑说的话,问道:“四哥,你和诺奈熟悉吗?” “说起来,我在高辛国内最熟的朋友就是诺奈,他在设置机关、锻造兵器上都别有一套,善于画山水园林,常与我交流绘图心得。大哥说他要成亲了,我本来还准备了厚礼,可大哥又让我先别着急。” “为什么?” “高辛的军队分为五支,一支是王族精锐,叫五神军,只有俊帝能调动,其余四支是青龙部、羲和部、白虎部、常羲部,少昊的母亲出自青龙部,青龙部算是少昊的嫡系,现在的俊后出自常羲部,宴龙和中容几个同母兄弟掌握了常羲和白虎两部,羲和部一直中立,所以不管是少昊还是宴龙都在争取羲和部,诺奈是羲和部的大将军,大哥说诺奈要娶的女子来自常羲部,似乎还和宴龙是表亲,对少昊很不利,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很难说……”昌意突然惊觉说得太多,笑拍拍阿珩的头,“是不是很复杂?不说这些无趣的事了。” 原来这样,难怪云桑说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简单,阿珩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蟠桃宴上大哥出手打败了宴龙,看似朋友情深,为少昊打抱不平,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轩辕与少昊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阳捍卫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 昌意看阿珩一直沉默着,笑道:“这些无聊的事情你听听就算了,不用多想。” 阿珩笑了笑,问道:“四哥,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昌意没有说话,脸上却有一抹可疑的飞红。 阿珩看着哥哥,抚掌而笑,惊得山林鸟扑落落飞起一大群。 “她是什么样的?你可告诉她了你喜欢她?她可喜欢你?” 昌意板着脸说:“女孩儿家别整天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上。” 阿珩笑得前仰后合,跳开几步,双手圈在嘴边,对着山林放声大喊:“我哥哥有喜欢的姑娘了!”喊完,她就跑。 山谷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音——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珩一边得意的笑,一边对昌意做鬼脸,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奈我何? 昌意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只能板着脸快步走。 阿珩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笑嘻嘻跟在昌意身后,看昌意的怒气平息了,才又凑上去,拽哥哥的袖子,“那个姑娘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喜欢我?” 昌意唇角有温柔的笑意,“她肯定会喜欢你。她倒是经常打听你和大哥的喜好,担心你们会不喜欢她。” 阿珩笑抱住昌意的胳膊,“只要哥哥喜欢她,我就会喜欢她,我会当她是姐姐一样敬爱她。” 昌意笑着不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揉了几下阿珩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未等阿珩反应过来,他就笑着跑了。 阿珩气得又叫又嚷地追打他。 阿珩和昌意在山里跑了一天,也没打到一头鹿,不过他们回来时,却兴致很高,又说又笑,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叽叽咕咕个不停。 嫘祖和青阳正坐在殿内用茶,本来一室宁静,可阿珩和昌意还没到,已经笑声叫声全传过来了。 青阳抬头看向他们,阿珩冲青阳做了个鬼脸,挨到嫘祖身边,甜甜地叫了声“娘”,好似表明我有母亲撑腰,才不怕你! 阿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娘,我告诉你个秘密。” 昌意立即涨红了脸,“阿珩,不许说!” 阿珩不理会他,“娘,四哥他有……” 昌意情急下去拽妹妹,想在捂住阿珩的嘴,阿珩一边绕着嫘祖和青阳跑圈子,一边笑,几次张口,都被昌意给打了回去,她的灵力斗不过昌意,闹得身子发软。索性耍赖地钻到了母亲怀里,“娘,你快帮帮我,哥哥他以大欺小。” 嫘祖终年严肃冷漠的脸上,绽开了笑颜,一边搂着阿珩,一边说:“你们俩可真闹,一回来就吵得整个朝云殿不得安静。” 阿珩在母亲怀里一边扭,一边笑,双手揽着母亲的脖子,嘴附在母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瞟昌意,嫘祖侧低着头,边听边笑。 昌意看到母亲的笑容,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此时的母亲,眼里没有一丝阴翳,只有满溢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哥,大哥正凝视着母亲和妹妹,唇角有隐约的笑意。 昌意恶狠狠地敲了下阿珩的头,“你个小告密者,以后再不告诉你任何事情。” 阿珩冲他吐吐舌头。压根不怕他,嫘祖笑看着昌意,“你选个合适的时间,带她来见见我。”想了下又说,“这样不好,我们是男方,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重,还是我们应该先登门,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我就去趟若水,亲自拜访她的父母,你回头留意下她的父母都喜欢什么,写信告诉我,我好准备。” 若水是昌意的封地,山水秀丽,民风淳朴,昌意中意的姑娘就是若水族的姑娘。 昌意已经连耳朵都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我和她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嫘祖笑着摇头,“你是男子,难道要等着姑娘和你表白?如果心里喜欢她,就要事事多为她考虑,不要委屈了女儿家的一番情思。” “嗯,我知道了。” 阿珩在母亲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幸亏娘开口了,要不然四哥这个温软磨叽的性子非活活把姑娘给着急死,只不准我那个未来的嫂嫂天天深夜都睡不好,数着花瓣卜算四哥对她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阿珩随手一招,一朵花从花瓶中飞到她手里,她装模作样地数着花瓣,“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没意思……” 昌意气得又要打阿珩,“娘,你也要管管阿珩,让她尊敬一下兄长。” 嫘祖搂着女儿,看看昌意,再看看青阳,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对侍女笑着吩咐:“去拿些酒来,再把白日里采摘的冰椹子拿来。多拿一些,昌意和阿珩都爱吃这个,还有坛子里存的冰茶酥,别一次拿,吃完一点取一点,青阳喜欢吃刚拿出来的。” 侍女们轻快地应了一声,碎步跑着离去,很快就端了来。 阿珩靠在母亲怀中,笑看着哥哥,抓了把冰椹子丢进嘴里,一股冰凉的甘甜直透心底,她微笑着想,我错了,朝云殿和玉山截然不同! 母子四个一边聊着家常琐事,一边喝酒,直到子时方散。 青阳吩咐昌意送母亲回房,他送阿珩回屋,到了门口,阿珩笑着说:“我休息了,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不想青阳跟着她进了屋,反手把门关好,一副有事要谈的样子。 阿珩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流露,打起精神准备听训。 青阳淡淡问:“从玉山回来,按理说昨日就该到了,为什么是今日清晨?” “少昊身上有伤,耽搁了一些时辰。“ 阿珩在哥哥冰冷锐利的目光下,知道不能蒙混过关,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没有立即上路,聊了一会天。“ “一会?” “一晚上。” 青阳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桑林,“你觉得少昊如何?” 早上四哥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可阿珩没有办法用同样的答案去敷衍大哥,只能认真思索着,却越思索越心乱。 青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阿珩的答案,不过,这也是答案的一种。她轻声笑起来,“少昊他非常好,只要他愿意,世间没有女子舍得拒绝他。”阿珩的脸慢慢红了,青阳转身看着妹妹,“可是,你就要是世间那唯一的一个必须拒绝他,不能喜欢他的女子。” 阿珩太过震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友吗?” “青阳和少昊是好友,轩辕青阳和高辛少昊却不见得。你应该知道父王渴望一统中原、甚至天下的野心,指不准哪天我和少昊要在战场上相见,殚精竭虑置对方于死地。”青阳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好似说着“唉,明天天气恐怕不好”这样无奈的小事。 阿珩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去,换成了苍白,“可我还是要嫁给他,因为我是轩辕妭,他是高辛少昊。“ “是,你还是要嫁给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对他动心。”青阳轻哼一声,眼神蓦然变冷,“我以为少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稍稍留情,没想到他竟然花费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思在你身上。” 阿珩低下头,低声说:“和他无关,是我想多了解一点他,主动和他亲近,我知道他喜欢酒,刻意用酒挑起了他谈话的兴趣。” 青阳走到阿珩面前,抬起了阿珩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凝重,“小妹,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是高辛少昊,是我都害怕的高辛少昊!他不会永远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仁慈地提醒自己不要把你做了他手中的棋子……” 阿珩眼中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倔强地咬着唇。 青阳说:“对我和少昊来说,心里有太多东西、家国、天下、责任、权力……女人都不知道排在第几位。为了自己,你还是视他为陌路最好。” 阿珩冷冷叽嘲,“真该谢谢大哥为我考虑如此周详。不知道你究竟是担心少昊拿我做了棋子,还是担心我不能做你和父亲的棋子。” 青阳默不作声,好一会后才说:“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就是事实,谁叫你的姓氏是轩辕呢?”他拉门而去。 阿珩疲惫地靠着榻上,心头弥漫起悲凉。母亲和四哥总是尽量隔绝着一切阴暗的斗争,希望她永远是自由自在的西陵珩,大哥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姓轩辕、名妭,是轩辕族的王姬。 因为太累,阿珩靠着榻,衣衫都没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时分,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她匆匆拉开门问侍女:“怎么这么吵?” “有贼子深夜潜入朝云殿。”侍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说话的表情和做梦一样。 阿珩也吃了一惊,“这贼子也算倒霉,什么日子不好来?偏偏往大哥的剑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嘛!” 侍女点头,一脸不可思议,“是啊,做贼都做得不敬业,怎么捡这么个日子?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阿珩心头跳了一跳,“贼子长什么样子?” “他脸上带着个木面具,看不清长相。” “贼子在哪里?” “在四殿下和大殿下所住的左厢殿。” 阿珩撒腿就跑,侍女忙喊,“王姬,您慢点,殿下吩咐我们保护您。” 阿珩一口气跑到左厢殿,抓住个侍卫问:“贼子在哪里?” 侍卫回答:“贼子闯入了四殿下的屋子,抓住了四殿下。” 阿珩气得咒骂,“真是个混蛋!” 侍卫立即跪下,惶恐地说:“属下知错。” 阿珩无力挥挥手,“我不是在骂你。” 阿珩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整个左厢殿只青阳一个,负手而立,神态十分平和,听到阿珩的脚步声,他说:“谁让你来了?出去!” 阿珩看了一眼四哥的屋子,房门紧闭,她尝试着用灵力去探,可自己的灵力太低微,越不过禁制。 青阳站在门前,缓缓抽出长剑,“我数三声,如果你自己出来,我给你个全尸。” 屋里传来懒洋洋的笑声,“我数三声,如果你敢进来,你就是个大王八,如果你不敢进来,你就是个大乌龟。” 天下间还有谁敢这么对轩辕青阳说话?虽然蚩尤变化了声音,可这口气真是除了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阿珩咬着唇,看着青阳,青阳丝毫没有动怒,面色平静无波,轻轻举起了剑,没有任何声音,可面前的屋子一片一片的破裂,就像是朽木一样开始分崩离析,一瞬后,青阳的面前已经没有屋子,只是一片空地。 地上长满了粗壮的绿色植物,一直蔓延到桑林内。昌意被藤条吊在半空,歪垂着脑袋,全身都是鲜血,四周弥漫着死气,没有一丝生机。 “四哥——”阿珩心神俱裂,惨叫着飞扑上前。 青阳的剑也抖了一抖,只是抖了一下,可隐匿在植物中的蚩尤已经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全力跃起,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嘻皮笑脸的叫,“这就是杀死你弟弟的刀。” 青阳盛怒下挥剑,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是霍霍剑光。十几招后,青阳的剑刺入了蚩尤的胸口,杀气直奔心脏而去,就在蚩尤要毙命的一刻,青阳把剑停住,几丝灵力游走在他的心脏尘上,疼得蚩尤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蚩尤脸色煞白,却不见畏惧,反而笑着点头,“不愧是轩辕青阳!我布置了一个又一个谜障,只想激怒你,让你怒中犯错,却压根没有用,反中了你的计,你刚才的那一下手抖压根就是抖给我看,让我以为自己有机可乘,主动送上门。” 青阳微笑,淡淡说:“怎么没有用呢?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后悔活着。” 蚩尤咧着嘴笑,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只遮着上半边脸,一笑就一口雪白的牙,满是不在乎,好似那个身体内插着把剑,心脏被剑气挤压的不是他,“那你可犯了个大错误。” 他猛地举起刀,用力向下劈去,刀锋携雷霆之力,流星般落下,所指却是自己,而不是青阳。 青阳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刀刃贴着蚩尤的胸膛飞过,青阳的剑被劈断,而蚩尤付出的代价是伤口从胸口的一个点延伸到了腹部,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月牙,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蚩尤在大笑声中,身子一翻,就退入了桑林,迅速被桑林的绿色吞没。 青阳提着断剑追赶,可桑林内到处都是飘舞的桑叶,铺天盖地,什么都看不清楚,青阳停住了步子,朗声说:“看在你份孤勇上,我会安葬你。”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漫天的桑叶徘徊飞舞着。 月色十分明亮,青阳举起断剑细看,这把剑在他手中千年,居然断在了今夜。青阳将剑收起,回身看到阿珩软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昌意。 阿珩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瞳孔却没有任何反应。 青阳走过去,蹲到阿珩身边,“没事了,别害怕,昌意没有真受伤,这是那个贼子为了激怒我设置的谜障。”他的手从昌意身上抚过,昌意身上的血全没了。 阿珩的血液这才好像又开始流动,她张着嘴,“啊、啊……”了几声,全身都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滚了下来,她挥着拳头,猛地打了青阳一拳 青阳没有避让,刚才他明知道昌意没死,却任由阿珩悲痛欲绝,等于间接利用了阿珩去诱导敌人。 昌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睁,“怎么了?” 青阳向桑林内走去,“昌意,你带阿珩回右厢殿休息。贼子伤得好重,应该没命冲破朝云峰的禁制逃走,不过我还是去查看一圈。”说着话,青阳已经消失不见。 阿珩不停地哭,昌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妹妹,不停地说:“没事,别哭,别哭,没事,乖,乖……”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抬头问:“大哥刚才说什么?” 昌意说:“他说要去查看一圈。” 阿珩立即跳起来,提着裙子就跑,昌意在她身后追,“你要干什么?” 阿珩停住了步子,低头想了想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昌意喃喃说:“这个闯进朝阳殿的贼子能在大哥手下成功逃走,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朝云峰上又没什么宝物。” 回到自己屋子后,阿珩拿下驻颜花,将它变成一枝桃花,插入瓶中。 和衣躺在榻上,接着睡觉。 一会后,窗户咔哒一声轻响,一个人影摸到了榻边,阿珩翻身而起,手中的匕首放到了来者的脖子上。 蚩尤摘掉面具,面具下的脸惨白,却依旧笑得满不在乎。 阿珩十分恨他的这种满不在乎,匕首逼进了几分,刀刃已经入肉,隐隐有血丝涔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来见你啊!” 阿珩的匕首又刺入了一分,几颗血珠滚出,“为什么要夜闯朝云殿?不会正大光明求见吗?” “如果我直接求见轩辕妭,轩辕妭会见我吗?轩辕妭的母亲会充许我上山吗?再说了,我想见的女子是西陵珩,不是轩辕妭。”蚩尤的手握住了阿珩握着匕首的手,“你更愿意做西陵珩,对不对?” 阿珩不吭声,手却慢慢松了劲,匕首掉落在蚩尤的脚下。蚩尤笑睨她,“这样多好,我不但进入了朝云殿,还能进入你的闺房。好媳妇,如果你肯让我搂着在榻上躺一会,那我就不虚此行了。” 阿珩气得直想劈死他,咬牙切齿地说:“也得要你有命来躺!” 屋子外面突然想起了说话声,是昌意的声音,“大哥,找到了吗?” 阿珩吓得立即把蚩尤往榻上拽,迅速放下帘帐,用被子盖住蚩尤,自己趴在帘子缝,紧张地盯着门,竖着耳朵偷听。 “没找到。这个贼子要么是在山野中像野兽一般长大,要么就受过野兽般的特殊训练,非常善于隐藏踪迹,不过我总觉得他就在附近,没有逃远,你带侍卫把朝云殿仔细搜一遍,所有屋子都查一下。” 昌意应了声“好”,再没有了说话声音。 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抚着胸口回头,却看到蚩尤躺在她的枕头上,拥着她的被子,笑得一脸得意,比黄鼠狠偷到鸡还得意。 阿珩真想一耳光扇过去,把他的笑都扇走。 蚩尤笑着说:“榻已经睡到了,就差搂着你了。” 阿珩冷笑,“你就做梦吧!” “做梦吗?”蚩尤一脸得意,朝阿珩眨了眨眼睛。阿珩头皮一阵发麻,刚想狠狠警告他不要胡来,就听到外面有匆匆脚步声,昌意大力拍着门:“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说:“怎么了?我在啊!” 昌意说:“我感受到你屋子里有异样的灵气,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 昌意却显然不信,猛地一下撞开了门,阿珩立即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顺便把蚩尤的头也狠狠摁进了被子里,蚩万却借机搂住了她。 阿珩不敢乱动,只能在心里把蚩尤往死里咒骂,她挑起一角帘子,装作睡意正浓地看着昌意,“究竟怎么了?” 昌意闭着眼睛,用灵识仔细探查一番,困惑地摇头,“看来是我感觉错了。” 阿珩的心刚一松,昌意又盯着阿珩问:“你往日最爱凑热闹,怎么今天反倒一直老老实实?” 阿珩笑着,故作大方地说:“我累了呀!四哥,你要不要坐一会,陪陪我?” 阿珩本以为四哥领了大哥的命令,肯定会急着完成任务,没想到四哥竟然真坐了下来,他朝侍卫挥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他默默盯着阿珩,阿珩渐渐再笑不出来。 昌意轻声问:“你真希望我在这里陪你吗?” 阿珩咬着唇,摇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珩想了一下,点点头。 昌意叹了口气,“我搜完朝云殿后,会带着所有侍卫集中搜一次桑林。” 昌意站起来要走,阿珩叫,“四哥,我只是……他并不坏,也绝没有想伤你。” 昌意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选择帮你,谁叫你是我妹妹呢?”说完话,他走了出去,又把房门紧紧关好。 阿珩立即掀开被子跳下榻,蚩尤笑嘻嘻看着她,一脸得意洋洋。 阿珩实在没力气朝他发火了,只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瘟神赶紧送走。 她一边收拾包裹,一边说:“我们等侍卫进入桑林后就下山,四哥会为我们打掩护,你最好别再若事,你该庆幸刚才是我四哥,若是我大哥,你就等死吧!” 阿珩收拾好包裹后,又匆匆提笔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趁夜下山了。她可不敢保证事情不会被精明的大哥察觉,为了保命,还是一走了之最好。 一切准备停当,她对仍赖在榻上的蚩尤说:“我们走吧,你的灵力够吗?能把自己的气息锁住吗?” 蚩尤点了点头,“只要你大哥在三丈外,时间不要太长,就没有问题。” 阿珩说:“那你就求上天保佑吧!” 朝云峰的禁制虽然厉害,却对阿珩不起作用,阿珩带着蚩尤成功溜下了朝云峰,沿着只有她和四哥知道的小径下山。 到了半山腰时,一头黑色的大兽突然冲出来,直扑阿珩身上,阿珩吓了一跳,正要躲避,发现是阿獙,她惊喜地抱住它,用力亲了它好几下,“阿獙,你来得正好,带我们下山吧。” 阿獙蹭着阿珩的脸,发着愉快的呜呜声。 烈阳落在树梢上,倨傲地看着他们,好似很不屑阿獙的小儿撒娇行径。 烈阳在前面领路,阿獙驮着他们向远离轩辕山的方向飞去。 蚩尤看着阿珩,满脸笑意,“阿珩,你还是和我一块下山了。” 阿珩冷冷地说:“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送你一程,明天早上我们就分道扬镳。” 阿珩忽觉不对,蚩尤的灵力突然开始外泄,她一把抓住蚩尤的胳膊,“你别逞强了,实话告诉我究竟伤得如何?输给轩辕青阳不丢面子,也许整个大荒的神族高手中,你是唯一一个能从他剑下逃脱的。” 蚩尤凝视着她,似低语、似轻叹,“阿珩,我不会让你嫁给少昊!”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却丝毫不顾忌后果是所有的牙齿都会被蛀光,笑容还在脸上,蚩尤就昏死在阿珩怀里。 昏迷的蚩尤再没有了往日的张狂乖戾,脸上的笑容十分单纯满足,这样的笑容几乎很难在成年男子脸上看到,因为年龄越大,欲望就越复杂,只有喜好单纯直接的孩子才会懂得轻易满足。 天色青黑,一轮圆月温柔地悬在中天,整个天地美丽又宁静,阿獙的巨大翅膀无声无息地扇动着,飞翔的姿态十分优雅,像一只正在天空与月亮跳舞的大狐狸,它载着蚩尤和阿珩穿过了浮云,越过了星辰,飞向远去,阿珩却很困惑茫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该去往哪里。
阿珩一夜未合眼,天明后才累极打了盹,惊醒时发现已日薄西山,阿獙停在一个山谷中。 阿珩一个骨碌坐起来,伸手去摸身旁的蚩尤,触手滚烫,伤势越发严重了。 阿珩看看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莽莽大山,她十分不解,问停在树梢头的烈阳,“蚩尤和你说清楚去哪里了吗?你是不是迷路了?” 烈阳对阿珩敢质疑它,非常不满,嘎一声尖叫,把一只翅膀竖起,朝阿珩恶狠狠比划了一下,转过了身子。 阿珩正犯愁,她不会医术,必须找到会医术的人照顾蚩尤,忽然听到远处有隐约的声音,她决定去看一看。 她在前面走着,阿獙驮着蚩尤跟在后面,烈阳趾高气扬地站在阿獙关顶上。 转过一个山坳,阿珩的眼睛一亮。 两侧青山连绵起伏,一条大江从山谷中蜿蜒曲折地流过,落日的余晖从山势较低的一侧斜斜映照过来,把对面的山全部涂染成了橙金色,山风一吹,树叶颤动,整座山就都哗哗地闪着金光。 宽阔的江面上也泛着点点金光,有渔家撑着木筏子,在江上捕鱼,他们用力扬手,银白的网高高飞起,再缓缓落入江面,明明只是普通的细麻网,却整张网都泛着银光,合着江面闪烁的金光,炫人眼目,比母亲纺出的月光丝还漂亮。 渔人们一起大声呼号,一边喊号子,一边配合着将网拉起,鱼网内的鱼争先恐后地跃起出水面,在空中摆尾翻转,水花扑溅,阳光反照,好似整个江面都有七彩的光华。 那么忙碌辛苦,可又是那么鲜活生动。 阿珩看得呆住,不禁停住了脚步。 在鱼儿的跳跃中,渔人们满是收获的欢喜,一个青年男子一边用力拉着鱼网,一边放声高歌,粗犷的声音在山谷中远远传开。 “太阳落山鱼满仓,唱个山歌探口风,高山流水往下冲,青杠树儿逗马蜂。对面小妹在采桑,背着箩筐满山摸,叫声我的情妹妹,哥哥想你心窝窝……” 渔人的歌声还没有结束,清亮的女儿声音从山上传来。 “哥是山上青杠木,妹是坡上百角藤。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杆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 因为被山林遮住,看不到女子,可她声音里的热情却如火一般随着歌声,从山上直烧到江中。 渔人们放声大笑,喝歌的男子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得意。 “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杆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阿珩默默想了一瞬,才体会到歌词里隐含的意思,顿时间面红耳赤,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竟然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 她隐隐明白他们到了哪里,如此的原始质朴,又如此的泼辣热情。在传说中,有一块不受教化的蛮荒之地,被大荒人叫做九黎,据说那里的山很高,男儿都壮如山,女儿都美如水。 阿珩嘱咐了阿珩几句,让它先带着蚩尤躲起来,而她在山歌声中,依着山间小道向山上行去。 一栋栋竹楼依着山势搭建,背面靠山,正面临水,一楼悬空,给家畜躲避风雨,二楼住人,有突出的平台,上面或种花草,或晾着鱼网猎物,此时家家的屋顶上都飘着炊烟,正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返家时。 因为阿珩与众不同的衣着,牵着青牛的老头笑眯眯地打量她,背着猪草的儿童也笑嘻嘻地偷看她。 一个扛着锄头、牵着青牛的白胡子老头含笑问:“姑娘是外地人吧?” 阿珩笑着点头,问道:“这里是九黎吗?” 老头发出爽朗的笑声,“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这个寨子叫德瓦寨,听说外面的人把这里上百座山合在一起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九夷还是九黎的,你来这里是……” “我听说九黎的山中有不少草药,特意来寻几味草药。”蛮荒之地,人迹罕至,阿珩不想引起人注意,假扮采药人,正是游历四处最好的身份。 老人热情地邀请阿珩,“那你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我儿子和孙子入山打猎去了,家里有空置的屋子,你可以到我家歇脚。” 阿珩笑着说:“好的,那就谢谢……爷爷了。” 老人可不知道阿珩已经几百岁,微笑着接受了阿珩的敬称,带着阿珩回到家里。 “这是我的孙女米朵,今年十九岁,不知道你们两个谁大。”老人蹲在火塘边,一边烧水,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阿珩和米朵。 阿珩忙说:“我大,我大。” 米朵已经做好饭,可看到有客人,就又匆匆出去,不一会,拎着一条活鱼回来。 阿珩向德瓦爷爷打听:“不知道寨子里谁主事?有人懂医术吗?” “各个寨子都有推选出来的寨主,要说医术就要去求见巫师了,我们这上百个山寨——就是你们说的九黎,都是找巫师看病。平日里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围猎,什么时候祭天,也要寨主去询问巫师。” “谁的医术最好?” “当然是无所不知的巫王了。”德瓦爷爷说着话,把手放在心口,低下了头,恭敬和虔诚尽显。 “我能见见巫王吗?” 德瓦爷爷的表情有些为难,“恐怕不行,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你知道巫王住哪里吗?” “巫王平时都住在另外一个山寨,叫蚩尤寨,蚩尤寨有祭天台,巫王要守护我们的圣地。” “蚩尤寨?” 德瓦爷爷笑着,满脸骄傲,“蚩尤就是我们族的大英雄,据说好几百年前,大英难曾经救过全族人,山寨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为了纪念他才改成了蚩尤寨。” 阿珩问:“蚩尤寨在哪里?” 德瓦爷爷拿着烧火棍,在地上边画边说蚩尤寨在哪座山上。 阿珩笑着站起,向德瓦爷爷告辞。 德瓦爷爷猜到她的心思,“我说姑娘啊,蚩尤寨还远着呢,要翻好几座山,你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起个大早,准备好干粮,我带你去。” 米朵站在厨门口,一边在衣裙上擦手,一边看着阿珩,隐约可见厨房里丰盛的饭菜,对一个贫寒的山野人家简直是倾家相待。 阿珩对德瓦爷爷说:“实不相瞒,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你们先吃,把给我做的饭菜留下,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回来吃米朵妹妹做的饭菜。” 德瓦爷爷笑着说:“那好,我给你热几桶酒嘎,等你回来。” 阿珩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阿珩刚出德瓦爷爷家,就看到烈阳闪电一般飞来,不停地嘎嘎叫。阿珩大惊,若不是出了事,烈阳不会如此着急,忙跟着烈阳飞奔。 阿獙一见她,立即着急跑过来。阿珩扶起蚩尤,看到他的脸色转青,身子冰冷,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气。她撕开他的衣服,发现伤口都变成了黑色,香气越发浓郁。 即使阿珩再不懂医术,也知道伤口不该是这个样子,更不可能异香朴鼻。这样的症状只能是中毒了。 阿珩用灵力探了一下他的脉息,发现蚩尤的灵体都受到波及,被吓得一下子软坐到了地上。 不会是大哥下毒,大哥虽然狠辣,可也骄傲,他不屑于用这些东西。能给蚩尤下毒的人只能是蚩尤身边的人。据云桑所说,这几十年,炎帝对蚩尤十分倚重,大大小小的政事都让蚩尤参与,这次来玉山,明明云桑在,都只让蚩尤处理政事,俨然有独当一面的趋势,阿珩心性单纯,毕竟从小在王族长大,自然明白,此消彼长,蚩尤的崛起肯定会威胁到别人的权势利益,因权利相争而引起的陷害暗杀都很平常。 想除掉蚩尤的人会是谁呢?是祝融?榆罔?共工……或者他们都有份? 阿珩不敢再想下去,大哥的警告就在耳边,父王一直想称霸中原,绝不会允许她卷进神农族的内斗中。 她抱着蚩尤坐到阿獙背上,“我们走吧。” 天还未全黑,阿珩就到了蚩尤寨。 一进山寨,她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被选为祭天台所在地,如果把九黎族的上百座山看作龙的一块块脊骨,这里就是龙灵汇聚的龙头。 并不需要打听巫王的居住地,整个山寨全是竹屋,只有一个地方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了石屋,像堡垒一样把守着灵气最充盈的山峰。 阿珩直接走到了白色的石头屋子前。 几个少年正在院子里忙碌,都打着光膀子,下身穿着散口的宽脚裤,赤着脚,看到阿珩,也并不以自己穿着不雅而回避,反倒全好奇看她。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您找谁?” 阿珩向他行礼,“我求见巫王。” 男子看着她,眼中隐有戒备,“巫王不见外地人。” “我求医而来。” 男子笑了,“你们外地人提起我们时,连九夷这个带着轻蔑的称呼都不用,只叫我们野人,我们这些野人哪里懂得什么医术?姑娘请回吧。” 阿珩知道这些巫医和一辈子都住在寨子里的村民不同,他们都很有可能去过外面的世界,因为了解,反倒很戒备。 阿珩无奈地说:“我必须要见到巫王,冒犯了!”她从男子身边像条泥鳅一般滑过,溜入了院子,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沿着白石子铺成的道路猛跑。 “抓住她,快抓住她。”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追,更多人从屋子里出来堵截她,阿珩像小鹿一般,灵活地躲过所有的追击,跑进了后山,看见了高高伫立着,朴素却庄严的白色祭台。 她一口气冲上祭台,站在了祭台的最中央,笑着回头,所有巫师都站住了,那是祭拜天地的神圣地方,就连巫师都不一定有资格进入。 他们愤怒地盯着她,阿珩抱着双臂,笑眯眯地说:“现在巫王肯见我了吗?” 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袍老者,柱着拐杖而来,眼神坚定而智慧,“姑娘,我们对天地敬畏并不是因为愚昧无知,而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一颗感恩敬畏的心,才能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外。” 阿珩说:“巫王,我站在这里也不是因为要侮辱你们,而是我必须亲眼看到你。现在我放心了,有一件事情想托付给你,你能不能让其他人回避?” “这里都是我的族人,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阿珩无奈地叹口气,面朝大山,发出清啸。在她的啸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犹如流星般划过天空,降落在神台上,是一只一尺多高,通体雪白的鸟,一对碧绿的眼睛骄傲不屑地打量着所有的巫师。 巫师们越发愤怒,几个可以进入祭台的大巫师想去捉住房阿珩,巫王伸手拦住他们,示意他们仔细倾听。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了风,神台上悬挂的兽骨风铃发出清脆的鸣叫,刚开始,声音还很细微,随着风势越来越大,风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风铃叮叮咚咚地疯狂响声中,一道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空中,是一只异常美丽的大狐狸,随着它的徘徊飞翔,整个祭台都被狂风席卷。 巫师们仰望着飞翔的狐狸,目瞪口呆,那只白色的鸟似乎还嫌他们不够受刺激,居然一张嘴开始喷出火焰,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一团又一团的七彩火焰绽放在夜空,像一朵朵美丽的花,映照得整个祭台美丽庄严如神仙宫邸,而青衣女子就站在这幅奇景的最中央。 巫王吩咐了几句,围在祭台周围的人迅速离开,只留下了几个年长的大巫师。 巫王神色凝重地问:“姑娘来自神族吗?不知为何事而来?” 阿獙停在了阿珩身边,阿珩扶起躺在阿獙背上的蚩尤,“不知道巫王可认识他?” 巫王看清楚蚩尤样貌后,面色大变,立即跪倒在地,整个身体都在激动地颤抖,“怎么会不认识?我们每一代的巫师在拜师时,都要先跪他的木像,对他起誓要守护这方山水的自由安宁,只是、只是……从不敢奢想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真看见蚩尤大人。” 阿珩说:“他受伤了。” 巫王急忙跪行到蚩尤身旁,查探伤口,从蚩尤的身体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断剑,又仔细地检查着毒势,脸色越变越难看。 阿珩侧身坐到阿獙背上,想要离去。巫王知道阿珩来历不凡,忙拦住她,着急地说:“求您帮帮蚩尤大人,大人的伤势非常重,这个剑上凝聚的剑气又非常特殊,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剑气,再加上毒……” 阿珩取过断剑刃看了一眼,剑刃边缘刻着一只只凹凸起伏的玄鸟纹饰,正是高辛王室的徽记,阿珩记起自己的身份,心中一凛,看向巫王,“你要我帮他?我第一次帮他,被囚了六十年,第二次帮他,背叛了我的大哥。”她举起剑,“这剑是我的未婚夫所铸,他的铸造技艺非常好,蚩尤的伤口肯定不容易愈合;这把剑是我大哥的贴身佩剑,是我大哥亲手把剑插入了蚩尤胸口。” 巫王面色发白,呆呆地看着阿珩,阿珩问:“你现在还要我帮忙吗?” 巫王立即摇头,阿珩说:“很好。”她拍拍阿獙,阿獙载着她飞上了天空,祭台四周的风铃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响。 阿珩听着风铃声,有些失神,她在玉山时,屋檐下挂的风铃和这些风铃一模一样,那漫长的六十年回想起来,似乎唯一的色彩就是蚩尤的书信。 她一边摸着阿獙的头,一边对阿獙说:“大荒人暗中把九黎族的巫王叫做毒王,他一定能救蚩尤,我又不懂医术,留下也帮不上忙。对吧,阿獙?” 没有人回答她,她所需要说服的不过是自己。 阿珩回到德瓦寨时,德瓦爷爷和米朵才吃完晚饭没多久。 阿珩说:“我来吃饭了。” 米朵高兴地去热饭菜,德瓦爷爷笑呵呵地说:“明天我和寨主说一声,再带你去蚩尤寨。” “不用了,我的事情解决了,不用去蚩尤寨了。” “啊,那就好。” 九黎人善于酿酒,他们酿造的酒嘎浓烈甘醇,让阿珩享用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 交谈中,阿珩知道米朵年龄已经很大,早该出嫁,可老人的儿媳因为生病,常年躺着,家里的事情全靠米朵操持,所以她迟迟没有出嫁。 米朵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阿珩住,那是家中最好的屋子。 阿珩已经感受到九黎族人的待客之道,他们总是尽力把最好的给客人,所以她没推辞地接受了。 不洗漱后,阿珩坐在竹台上晾头发。 黛青色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淡淡的新月。晚风从山上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不远处的溪水潺潺流淌,叮叮咚咚的,就像是一首天然的曲子。 一个男子从山下上来,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吹起了竹笛。 竹楼的门吱一声拉开,米朵轻快地跑向溪边,不一会,阿珩看到溪水边的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对话声隐约可辨。 “客人可喜欢我打的鱼?” “很喜欢,一直夸赞好吃。” “那是你做得好。” 两个人彼此搂着,向山上走去。 阿珩忍不住笑起来,眺望远处的大山想,男儿就如那青杠木,女儿就如那百角藤,木护藤来藤缠树,风风雨雨两相伴,永永远远不分离。 隔壁房间里传来咳嗽声、喝水声。 德瓦大爷竟然醒着!他知道孙女去和男人私会? 阿珩有微微的困惑,也有淡淡的释然。男欢女爱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事情,只不过在这里保留了本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浮现出蚩尤的身影,蚩尤就是在这般的山水中长大吗?他可会打渔?他也会唱那样嘹亮深情的山歌吗?他唱给谁听呢…… 阿珩枕着山间的清风明月,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阿珩被公鸡的啼叫声吵醒。 这里的清晨不是玉山死一般的寂静,也不是朝云峰上清脆悦耳的鸾鸟鸣唱。 人们碰见的相互问好声,少女们相约去采桑的清脆叫声,男人们取工具的撞击声,妇人们高声叫唤孩子的骂声,孩子们吵闹啼哭的声音,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母鸡的咯咯声…… 太吵闹了!可是—— 阿珩微笑,也真是生机勃勃啊! 阿珩见到了米朵的母亲。因为长期生病,已经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珩也知道了米朵的情郎叫金丹,这两天都不在山寨,米朵告诉阿珩,金丹去别的山寨去相亲相爱了。 阿珩大惊,“你们俩不是……你不生气吗?” 米朵笑着摇摇头,“阿妈瘫在床上,弟弟还小,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女人,家里离不开我,他已经等我四年,不能再等了。” “那你们就分开了?” “嗯,他以后要对别的妹子好了。”米朵虽然神色黯然,可仍然笑着。 “你明知道你们要分开,你还……还和他晚上私会?”阿珩不能理解。 米朵很诧异,反倒不能理解阿珩,“正因为我们要分开,我们才要抓紧能在一起的时间尽量在一起啊。” 阿珩说不清楚米朵的道理哪里对,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也许,在这个远离俗世的深山中就是对的,在那个被礼仪教化过的繁华尘世就是不对的。 阿珩不想金丹离开米朵,而唯一能让米朵嫁给金丹的方法就是让米朵的家里多一个能操持家计的女人。 阿珩让米朵去找巫师来给阿妈看病,米朵说一年前金丹和几个寨子里的阿哥们抬着阿妈去了蚩尤寨,大巫师说不是人力所能救治,只能听凭天地的意志。 阿珩也明白并非世间所有的病都可以医治,炎帝的医术冠绝天下,也救不活女儿瑶姬。 因为心情不好,她跑到人迹罕至的山顶上去看阿獙和烈阳,这两个家伙把包裹弄得乱七八糟,阿珩只能重新清理,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了一袋桃干。 这是她在玉山上晒的蟠桃干,本来是给阿獙和烈阳的零食,可阿獙和烈阳吃了几十年,都吃得恶心了,碰都不乐意碰。 阿珩捡了块桃干,随手丢进嘴里,吃着吃着,猛地跳了起来,往山下冲。 阿珩决定用蟠桃去救米朵的阿妈,不过有阿獙的先例,她不敢直接给阿妈吃,于是拿了一小块来泡水,把泡过的水倒给米朵的阿妈喝。 第一天,阿珩提心吊胆,阿妈没任何不好的反应,第二天,阿妈居然开始喊饿,想吃饭。惊得米朵又是哭又是笑,因为阿妈已经四五年没主动要过饭吃了。 阿珩看着好像有效果,就接着用那块桃干泡水。 阿妈连喝了三天桃干后,饮食逐渐正常,虽然还不能坐起来,可显然已经有好转的趋势,只要慢慢调养,下地走动是迟早的事。 金丹回寨子后,听说米朵阿妈的病情好转。他立即扛起家里最大的一只羊,咚咚地大踏步冲进米朵家,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把大肥羊往阿珩怀里塞。 阿珩惊恐地跳到桌子上,大声呼救,“米朵,米朵……”一边瞪着那头羊,很庆幸地想幸亏不是一头牛。 米朵从阿妈的房间跑出来,看到金丹,愣了一愣,猛地捂住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德瓦爷爷坐在火塘边,侧着身子,用手遮着额头,偷偷抹眼泪。 阿珩跳下桌子,拍米朵的背,“别哭,别哭,你的金丹哥哥走时,你没有哭,怎么他回来了,你却哭起来了?” 阿珩治好米朵阿妈的病的事情在山寨里不胫而走,山寨里生了重病的人纷纷来找阿珩看病。 阿珩心惊胆战,可她喝过山寨里所有人家的酒嘎,吃过山寨里所有人家的饭,压根不能拒绝。只能依样画葫芦,继续用桃干泡水。一边泡水,一边叫王母,希望她这千年开花,千年结果的桃子真的像大荒内人们传说的那么厉害。 在阿珩战战兢兢中,喝过水的人,即使病没有好转,痛苦也大大减轻,至少能安详从容地迎接死亡。 喜悦的人们用山歌唱出对阿珩的感激。在嘹亮的山歌中,阿珩的医术慢慢传遍了九黎族大大小小的上百个山寨。各山寨的人,但凡患有疑难杂症的,都怀抱着一线希望,跑来求阿珩。 他们翻山越岭,爬山涉水而来,牵着家里最值钱的牛,抱着家里最能生蛋的母鸡,虔诚地跪在阿珩面前,被风霜侵蚀的脸上满是渴望和祈求。 阿珩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来者不拒。其实,她一直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走前的一刻告诉自己再住一天。阿珩不知道究竟什么羁绊着自己,也许是九黎族雄壮的山,秀丽的水;也许是德瓦寨每一张热情善良的笑脸;也许是粗放热情的山歌;也许是醇厚浓烈的洒嘎;也许是少女们偷偷放在她门口的甘甜山果;也许是孩童们抓着她裙角的黑黑小手;也许只是田埂边那头青牛犁地时的叫声。 在无数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中,她就这么住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清晨,阿珩刚一睁开眼就又开始思想斗争,今天要不要离开? 一会想这个走的理由,一会想那个留的理由,最后却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惦记着蚩尤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巫王已经解了他的毒吧?他是不是已经回到神农山? 翻来覆去,忽然觉得今天早上很异样,没有男人招呼去劳作的声音,没有女人叫骂孩子的声音,没有孩童的哭闹声……整个山寨异常的安静。 阿珩从竹楼匆匆下去,看到巫王跪在竹楼前,额头贴着地面,背脊弯成了一个弓,就像一个祈求的石像。 整个山寨都静悄悄,所有人都躲在远处,困惑畏惧地看着这边,不明白他们伟大的巫王为什么要跪在阿珩面前。 阿珩弯身扶起巫王,惊慌地问:“蚩尤的毒还没解吗?” 巫王摇摇头,阿珩立即说:“我们去蚩尤寨。” 大巫师领着阿珩走上祭台,蚩尤就躺在祭台最中间,阿珩跪坐下,查看蚩尤的伤势。 巫王说:“剑伤虽严重,但有九黎的山水灵气护持,蚩尤大人本可以慢慢愈合伤口。” 阿珩说:“致命的是这个毒?” 巫王点点头,“九黎族也善于驱使毒物,在大荒中以善于用毒闻名,而我们是蛊毒,而这个毒是药毒,我想尽了办法都解不了。” 阿珩说:“你既然知道蚩尤是被我大哥所伤,还敢向我求救?不怕毒是我们下的吗?” “我已经九十二岁,别的见识也许少,人心却见了很多。”巫王摩挲着手中的断剑,沉声说:“剑是铸剑师的心血所化,如果铸剑人心中没有天地,他铸造不出可吞天地的剑,能铸造出这柄剑的人绝不会把剑送给一个用毒去亵渎剑灵的人。” 阿珩抬头盯了巫王一眼,没有说话。 巫王说:“下毒的人心思十分毒辣,这毒早就潜伏在蚩尤大要体内,至少已有几十年。平时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当蚩尤大人受重伤后动用灵力疗伤,才会毒发,毒性会随灵力运行,遍布全身,让蚩尤大人既不能用灵力疗伤,也不能用灵力逼毒,只能坐等死亡降临,蚩尤大人的灵体已经支撑不住……”巫王面色黯然,“几个大巫师建议我去神农山求助,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听师父讲,蚩尤大人生长在荒野,熟知毒虫毒草,我在九黎被尊奉为巫王,大荒人却因为我善于用毒,喜欢叫我毒王,就是神族的高手都会让我三分,可我也不能让蚩尤大人中毒。能令蚩尤大人中毒的只能是精通药性的神族高手,天下最擅长医术的神就是神农族,这个药毒也许就出自他们,我怎么敢去和他们求助?如果蚩尤大人真要死,我希望他能安静地死在九黎的山水间。” 阿珩对眼前的睿智老人又多了一份尊敬。 可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向神农族求救,不能向高辛族求救,更不可能向轩辕族求救。思来想去,阿珩觉得自己竟然是走投无路、求救无门。 巫王看阿珩满面焦灼,反倒不安,“西陵姑娘,你不必太自责。我们九黎族人崇拜天地,看重的是今朝和眼前,追求及时享乐,生死则交给天地决定,即使就这么死了,我想蚩尤大人也不会有遗憾。” 阿珩脸色青寒,“蚩尤可不会喜欢这么窝囊地死,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让所有恨他的人都不痛快。”说着话,阿珩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巫王不禁也笑了,“用生命去爱,用死亡去恨,这就是九黎的儿女,外人看我们野蛮凶狠,其实只是我们更懂得生命宝贵,我们敬畏死亡,却永不惧怕死亡,所以我会尽全力救治蚩尤大人,但也会平静地接受他离去。” 阿珩说:“谢谢你的开导,不过蚩尤欠了我两次救命之恩,我还没和他收债,他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赖账。” 阿珩抬起头长长吟啸了一声,吟啸中,烈阳和阿獙从天而降停在祭台上。 阿珩摸着阿獙的头,“蚩尤病了,我需要你的鲜血,可以吗?”阿獙在玉山长大,吃的是蟠桃,喝的是玉髓,全身都凝聚着玉山的天地灵气。 阿獙头贴着阿珩温柔地蹭着,好似在安慰她。 阿珩对巫王说:“麻烦你了。” 巫王拿着祭祀用的玉碗和银刀走到阿獙身旁,阿獙也非常善解人意地抬起一只前腿,大巫师举起银刀快速割下,鲜血涌出,一股异香也扑鼻而来。 阿珩背朝他们,割开自己和蚩尤的手掌,两手交握,将蚩尤体内带毒的血液牵引入自己体内。 巫王端着满满一碗血走过来,阿珩让他把血喂给蚩尤,“这血不能解毒,但应该能延缓毒势漫延,你每日从阿獙身上取一碗血喂给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过几日会让烈阳送解药回来。” 阿珩已经转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裙裾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她回身去看,发现蚩尤紧握她的裙裾。 巫王说:“蚩尤大人不想你离去。” 阿珩用了点灵力,掰开蚩尤的手,俯在蚩尤耳畔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快步跑下了祭台。 没了阿獙充当坐骑,阿珩的速度不快,烈阳却没有往日的不耐烦,在她头顶盘旋,来来回回地飞。 阿珩一直在全力摧动灵力,既为了快速赶路,也为了让毒气遍布全身。一人一鸟连赶了一天路,远离了九黎寨。 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天地装扮成橙红色,阿珩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慢,渐渐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在一片树林中,坐了起来。 烈阳落到她身前,焦急不解地看着她,发出嘎嘎的叫声,吓得林子里所有的鸟都趴到地上。 阿珩撕下一片衣袖,把衣袖绑在烈阳腿上,“去神农山,找云桑。”她气喘得再说不出话来,身子靠在大树上,手指了指天空。 烈阳仰头冲着天空几声大叫,四周的鸟儿全都哆嗦着走过来,自发地环绕着阿珩一只挨一只站好。烈阳展开翅膀,腾空而去,快如闪电,眨眼就没了影踪。 此处本就在神农境内,以烈阳的速度,应该很快就能赶到。别人即使看到这截断袖也不会知道什么意思,不会发现蚩尤性命垂危的事,可云桑曾跟着母亲学艺十载,很熟悉母亲纺织出的布匹,她一看到东西就知道她在求救,肯定会立即赶来。 阿珩再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夕阳下,荒林内,受了烈阳胁迫的鸟儿们,一个个挤挨在一起,形成一道五彩斑斓的百鸟屏障,将阿珩保护在中央。 阿珩眼前泛着迷迷蒙蒙的金色流光,心中浮现出一次又一次见蚩尤的画面,还有六十年的书信往来,她的记忆好得令她惊奇,那么多的书信,她居然都记得。 “行经丘商,桃花灼灼,烂漫两岸,有女浆衣溪边,我又想起了你。” 阿珩嘴角带着笑意,今年已经错过了花期,明年吧,明年她想看看人间的桃花,那一定比玉山上的蟠桃花更美。其实,她一直都想问蚩尤,为什么是又想起,难道你常常想起吗? 阿珩渐渐失去了意识,嘴角弯弯,带着笑意,心中的最后一幅画面,安宁美丽:丘商的绿水犹如碧玉带,蜿蜒曲折,蚩尤一身红袍,立在舟头,沿江而下,夹岸数里,俱是桃花,香雪如海,落英缤纷…… 当阿珩满心期盼着云桑赶来时,她不知道云桑此时并不在神农国。 云桑在荒谷辞别少昊和阿珩后,乔装打扮赶往了高辛。 她一直纠结于自己的担扰,却从没有想过诺奈的感受,诺奈作为臣子,作为少昊的朋友,却雨夜与少昊的妻子相拥一夜,高辛礼仪森严,诺奈又心性高洁,那一夜后,他心里究竟有多少的无奈、惶恐、羞耻、愧疚? 无奈于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惶恐着与王子夺妻也许会让家族大祸,羞耻着自己的卑鄙下流,愧疚于背叛了朋友。也许只有日日纵情于声色,践踏自己才能面对少昊,可少昊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忧心忡忡地关心着他,劝他洁身自爱,少昊每一次的真诚关心都像是在凌迟着诺奈,诺奈只会更憎恶鄙视自己。 玉山相逢时,云桑只是一时冲动地试探,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竟会到此,她的无心之过竟然会被宴龙他们利用,把诺奈、诺奈的家族,甚至少昊未来的帝位都陷入危机。 云桑深恨自己,身在王族,自小到大,从未行差踏错,可偏偏那一日,水凹石凸间,惊鸿相逢,水月镜像,芳心萌动,忽喜忽嗔,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少女一般,莽撞冲动,忐忑不安,自以为是地去试探、去接近。 这样孤身一人赶往高辛,她不知道能否见到被关押在天牢的诺奈,更不知道当她坦白告诉诺奈她的身份时,诺奈会怎么看她,也许他压根不会原谅她。 但是,她一定要见到诺奈。 漆黑的夜晚,颗颗星辰如宝石般坠满天空,闪闪烁烁,美丽非凡。不管荒凉的旷野,还是堂皇的宫殿,不管是神农,还是高辛,不一样的地方,都有一样的黑夜,一样的星空。 旷野寂静,漫天星辰,百鸟保护中,阿珩唇边含着微笑,昏昏而睡,她的生命却正在昏睡中飞速流逝。 云亭章台,雕梁画栋,府邸中,面带倦容的少昊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窗边,拿起酒壶,慢慢喝着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帕,上面是阿珩写给他的雌酒方。他低头看了一会,抬头望向天空,繁星点点,犹如人间万家灯火,不知道阿珩此时又在那盏灯下听故事。不知不觉中,疲倦散去,少昊的唇边隐隐带上了笑意。 金甲银枪,守卫森严,天牢外,云桑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是用人面蚕所织,轻薄如蝉翼,将她化作了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女,因为不是用灵力变幻容貌,即使碰到灵力远远高于她的神也窥不破她的身份。云桑抬头看了看天,恰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她望着天际的星辰默默祈祷。 定了定心神,她左手提着一个缠丝玉莲壶,里面装满清水,右手握着一把长剑。云桑将一颗炎帝给她用来危机关头逃生的药丸放入水壶中,可以迷幻心智的袅袅青烟从她左手的玉莲花中升起,萦绕在她身周,她提莲带剑飞掠入天牢。 大山肃穆,清风徐暖,祭台周围的兽骨风铃叮叮当当,声音柔和,吟唱不停,犹如一首催人安眠的歌谣。 蚩尤躺在祭台中央,沉沉而睡。巫王和阿獙守在祭台下。 巫王靠着石壁打瞌睡,阿獙看似也在睡觉,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却机警地竖着。 很久以后,蚩尤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凝望了一会星空,慢慢地举起手,看着掌上的刀痕,心中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分明,他凝着一口气,用力翻身坐起,阿獙也立即站了起来。 “阿獙,我们去神农山。”蚩尤坐到阿獙背上。巫王惊醒了,急忙抓住蚩尤衣摆,“您的毒还未解,不能驾驭坐骑飞行。” “你是第几代的巫王?竟然敢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蚩尤眼神如野兽般冷酷无情,好像没有一丝人性,巫王畏惧地跪下,头都不敢抬。 蚩尤拍了拍阿獙,阿獙立即腾空而起,一人一兽消失在夜空。
神农山位于中原腹地,风景优美,气势雄浑,共有九山两河二十八峰,北与交通要塞泽州相连,南望富饶的燕川平原,东有天然屏障丹河守卫,西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轵邑。看到神农山,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王者气象,什么是中原富庶,为什么神农族会是三大神族中民众最多的神族。 阿珩悠悠醒转时,已经在神农山下。她看看蚩尤,再看看烈阳和阿獙,“你、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云桑姐姐呢?” 蚩尤嘻皮笑脸地凑在她眼前,“好媳妇,原来你竟然舍得以命换命来救我。” “胡说!你个惹祸精,我巴不得你早点死!” 蚩尤掰开她的手掌,伤口仍未愈合,“只要云桑带你上山,炎帝肯定会救你,可解药只有一份,你若偷偷换下解药,派烈阳送给我,你自己呢?” 阿珩被戳破心中打算,羞恼成怒,甩开蚩尤的手,“别自作多情,十个你死了,我都会活得好好的!” 蚩尤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以后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我只要我活着时,你对我好。我若死了,把我的尸骨随便扔到山里,野兽自然会来打扫干净,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你也应该立即忘掉我,高高兴兴地继续过你的日子。” 他的表情虽然嬉笑,可说的话很认真,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竟然把生死看得如此透。阿珩脸色发白,“别疯言疯语了,虽然有阿獙的鲜血,可我们支撑不了多久,不知道把守神农山的是谁,得赶紧想想如何见到炎帝。” 蚩尤说道:“祝融、共工、后土。” 祝融有神农第一高手之称,共工被称为水神,后土是近些年的后起之秀,在神农族内声名不弱于蚩尤。阿珩脸色晦暗,“这哪里是在守护神农山?摆明了另有所图。究竟是谁给你下的毒?有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能设法给炎帝传个信?” 蚩尤眼神阴戾,冷冷说:“人心难测,生死关头,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靠!” 这会的蚩尤多疑谨慎,和刚才笑谈生死的样子截然不同,阿珩不禁隐隐地对蚩尤的过去越发好奇起来,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性格才如此复杂? 蚩尤望着神农山沉思,似乎在想对策,阿珩心中一横,顾不得父亲和大哥知道了会如何,说道,“我去以轩辕王姬的名义求见炎帝。” 蚩尤抓住她,“我不同意!西陵珩!”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她髻上的驻颜花,“桃是五木之精,玉是石之灵,驻颜花是玉山的玉灵和桃树的木灵汇聚了十几万年才凝结而成的奇宝,所谓‘驻颜’二字的真正意思是它会为你停驻任何你想要的容颜,并不是简单的不老。想想自己喜欢变成什么样,过一会,你绝不会想承认自己是轩辕妭。” 阿珩还没理解他的意思,他笑嘻嘻地对烈阳说:“你在玉山这么多年,灵力应该大有长进,看到那座城池了吗?去那里练习一下你的凤凰玄火,看什么不顺眼就喷它一团火。” 烈阳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一听就来了精神,立即展翅而去,阿珩叫都叫住,吓得抓住蚩尤,“那可是神农的都城!你让烈阳去放火烧城?你疯了吗?” 蚩尤一脸不解,“我又不是放火烧轩辕族的都城,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那是一国之都啊!如果让人知道那只鸟是我的,神农族会立即发兵讨伐轩辕族!” 阿珩说着话,已经看见轵邑的东门烧了起来,她捂住脸,喃喃说:“我真的不应该和你这个疯子有任何瓜葛,我为什么不长记性?” 蚩尤冷眼看着轵邑渐渐变成了一片火海,抬头望向天空,看到祝融驾驭坐骑毕方鸟急急飞向轵邑,祝融号称自己掌控了天下所有的火,可蚩尤知道,他还缺凤凰玄火,可惜凤凰是祥鸟,又是百鸟之王,祝融也不敢轻起贪心,今天却有凤凰玄火从天而降,他肯定再顾不上神农山。 蚩尤拍拍阿獙,示意它带着他们飞向神农山的主峰紫金顶。 阿珩顾不上再生气,摸摸脸颊,紧张地问:“碰到灵力远比我高强的神也不会认不出我吗?” “这不是依靠灵力的幻形术,再高的修为都抵不过天地造化,只要你自己小心,没有人能看破。” 阿珩刚松了口气,又紧张地问:“四周都有重兵把守,你究竟想做什么?” 蚩尤笑着展开双手,“害怕吗?好媳妇,我的怀抱永远可以让你躲避。” 阿珩深吸口气,强忍下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山峰两侧出现了侍卫,“炎帝闭关炼药,来者退!” 蚩尤让阿獙停在了山谷中,阿珩全神戒备,蚩尤却蹲在阿獙身旁和阿獙说悄悄话,“你是不是很喜欢阿珩啊?” 阿獙立即用力摇尾巴,咧着嘴幸福地笑,又把头往阿珩身上靠,阿珩紧张地顾不上它,小声对蚩尤说:“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蚩尤充耳不闻,摸摸阿獙,“可是阿珩将来会成婚,她的夫婿却不见得喜欢你,说不定还会很讨厌你。” 阿獙一怔,眼睛立即瞪得圆滚滚的,尾巴直直地竖在了半空,上弯的嘴角慢慢扯平。 蚩尤又说:“阿珩成婚后会生自己的小孩,她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到时候肯定顾不上你了。你还记得我在去轩辕山的路上给你讲的继父的故事吗?那些继父都会想方设法把前面的孩子赶出去!” 阿獙打了个寒战,尾巴啪一下子掉了下去,嘴角开始慢慢往下弯,眼睛里弥漫着雾气。 阿珩无限紧张中仍爆起了怒气,“你给阿獙讲继父虐待小孩的故事?”赶紧去拍阿獙,“你别听这个混蛋的话,他在故意吓唬你。” 蚩尤却盯着阿獙,很认真地说:“你想想啊,到时候阿珩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要你了,烈阳也不要你了,你多可怜!” 阿獙啊呜一声就哭了起来,自从出生以来,它就把阿珩看作母亲,天经地义地认为阿珩和它永远在一起,每天都十分开心,后来又有了烈阳,每天一起玩耍,更是无忧无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它所拥有的一切瞬间就会失去,它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概念。 阿珩不能置信地瞪着蚩尤,“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欺负小孩,你真是个疯子!” 阿珩着急地安抚阿獙,可阿獙想到有一天它会失去这么好的阿珩,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就好像那悲惨的一天已经来临。 蚩尤选择停歇的这个山谷叫回音谷,是上紫金顶的必经之路,把守山谷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神族精锐。 回音谷地势特殊,一点细微的声音就会引发回音,被扩大传出,某代的炎帝利用这个天然地势,在各个特殊的音壁点上安置了侍卫,只要有人潜入,立即会引起侍卫的注意,所以上万年来从没有人能强行通过回音谷。 因为回音谷的回音效果,阿獙的放声大哭就如同有上百个阿獙在悲痛,哀音如春雷一般滚滚地传出去。狐族的叫声本就可以魅惑人心,獙獙又是狐族里叫声最悦耳动听的一族,阿獙食蟠桃、饮玉髓,灵气充盈,此时发自内心的哀哭简直令山河同悲,草木哀戚,天地都变色。 神农族的侍卫本已经包围了他们,却在阿獙的哭声中难以自持,刚开始还能用灵力相抗,可谁心中没有过失去的哀伤呢?阿獙的声音把他们深藏在内心的哀伤挑起,往事纷纷浮现,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全部交叠在一起,痛苦汇聚成江海,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整个回音谷中竟然响起了一曲令天地都哀戚的离歌,连神力高强的后土和共工都不敢轻动,只能各自据守一个山头,盯着蚩尤。 蚩尤坐在大石上,对共工和后土勾勾手,共工和后土迟疑了一下,驾驭坐骑降落在他面前。蚩尤笑看着周围哀哭一片的侍卫说:“回音谷就像一个天然的音阵,侍卫无形中用自己的灵力启动了阵法,他们越难过越哀哭,越哀哭就越难过,直至精血衰竭而亡。” 共工和后土都色变,这上百名侍卫是守护神农山的精锐,他们无法想象神农山失去他们的后果。 共工对蚩尤行礼,“奉命把守神农山只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还请你手下留情。” 蚩尤说:“我要见炎帝。” 共工为难,“我必须去向祝融大人请示。” 蚩尤笑道:“祝融应该已经嘱托你全权负责神农山的事情,你若非要请示就去吧,反正我没什么事,倒是等得起,可这些侍卫等得起吗?难道你打算看着这些侍卫哭死在此?” 共工迟疑不决,看着后土,后土容貌秀美宛如女子,说起话来也十分柔和,“一切听从共工大人安排。”顿了一顿又说:“炎帝是吩咐过谁都不见,可蚩尤是炎帝唯一的徒弟。” 共工看看周围哀哭欲绝的侍卫,叹了口气,对蚩尤说:“我只能答应带你去紫金顶去求见炎帝,至于炎帝今日能不能见你,就不是我能做主的。” 蚩尤拱拱手,“共工一诺千金!”他抓着阿獙的尖耳朵,附在它耳畔嘀嘀咕咕地说着,阿獙眼睛慢慢亮了,哭声突然就没了。它歪着脑袋看蚩尤,蚩尤很郑重地说:“我保证!” 阿獙嘴巴一下就上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月牙。 阿珩揪着阿獙的另一只尖耳朵,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阿獙啊呜一声,把头贴到阿珩身上,毛茸茸的狐狸大尾巴扫来扫去,拂着阿珩的脸,眼睛都笑成了两只弯弯的小月牙。 阿珩只能无奈地摇头。 阿獙停止了哭泣,阵眼已去,共工运足灵力,对着回音谷几声气吞山河的虎啸,所有的侍卫一个激灵,停止了哭泣。 阿珩听到共工的啸声,心内暗惊,不禁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与祝融齐名,却一直被遮挡在祝融阴影中的将领,忽地明白了为什么蚩尤说“共工一诺千金。” 共工和后土护送蚩尤和阿珩到达紫金顶,正欲求见,在殿前扫地的白胡子老头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炎帝说共工、后土都留下,蚩尤去小月顶见他。” 共工和后土都面色一变,蚩尤和他们拱手道别。 阿珩看距离远了,才低声问:“小月顶有什么特殊吗?” 蚩尤眼内思绪重重,“小月顶唯独的特殊……”他猛地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刚才他虽然没出一丝力,可仅仅维持在共工和后土面前的气势已经十分辛苦,“就在我们都没去过。” 阿珩轻声说:“你休息一会吧。” 蚩尤疲惫地笑了笑,把头靠在阿珩的肩膀上,阿珩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又收了回来,只默默坐着。 不一会,小月顶就到了。 非常普通的一座山峰,没有宫殿,没有侍卫,什么也没有,就是草木异常繁盛。一只梅花鹿站在崖顶的松树下眺望,看到他们,嗷嗷鸣唱,似在迎客。 阿獙也高兴地唱起来,应和着嗷嗷鹿鸣,一时间好似山水都笑开颜。 梅花鹿昂起头,对他们长长鸣叫了一声,在前面轻盈地跳跃,好似在说:“客人们,随我来吧!” 他们随着梅花鹿身后,沿着山涧小径,一路穿花拂柳,转过一个山坳,进入了一个山谷。 霎时间,只觉眼中蓝光浮动,以为一脚踏上了蓝天。 整个山谷没有一丝杂色,密布着各种各样蓝色的花,杜鹃、百合、辛夷、芙蓉、蔷薇……全是蓝色,幽幽蓝色合着山谷中湿漉漉的雾气,氤氤氲氲,有一股说不出的缠绵相思之意,好似江南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轻轻飘着毛毛雨,天仍旧是蓝的,甚至有轻薄的日光洒下,可人的心里心处都弥漫着湿意。 放眼望去,只山坡上有坟茔三座,安静地休憩在蓝色的花海中。 阿珩没有跟随梅花鹿前行,突然爬上山坡,跑到坟前,分开半人高的蓝色山茶花,看到墓碑上分别写着: 爱妻神农听訞之墓,夫神农石年泣立。 爱女神农女娃之墓,父神农石年悲立。 爱女神农瑶姬之墓,父神农石年哀立。 阿珩第一次知道尝遍百草的炎帝神农氏的名字是石年,她摸了摸墓碑上的字,这并非刻印上去,而是用心头精血直接书写而成,一个墓碑就是无数滴宝贵的心头精血,写字的人在用生命哀恸。 炎帝只娶过一位妻子。一千多年前炎后就已经去世。这千年来,各族出于各种目的,纷纷进献美貌贤德的女子,却全被炎帝拒绝了。众人猜测的原因各种各样,最可靠的解释是如果再立炎后,势必会令一族坐大,炎帝不想打破现在各族之间的均衡,所以虚悬后位。 阿珩凝视墓碑上的字,心内暗想,也许所有人都理解错了原因,炎帝只是为了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原因虚悬后位。 梅花鹿看他们没有跟来,不解地鸣叫催促,阿珩站了起来,回头看到蚩尤站在山谷中的小径边,仰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却坚定,似乎不管她流连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在一片波涛起伏的蓝色忧伤中,他好似成了唯一的明亮。 阿珩心中急跳几下,不敢直视蚩尤,向山坡下冲去,蚩尤展颜而笑,温柔地说:“慢一点,别摔了。” 梅花鹿领着他们穿过山谷,到了一片开阔的山地,颜色顿时明媚起来,一方方的田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药草。 一个穿着葛麻短襦,卷着裤腿的老者在地里劳作,听到鹿蹄声,他直起腰,扶着锄头,笑看向他们。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面目平凡,穿着普通,再看却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这就是三帝之首的炎帝了。 炎帝说:“没想到蚩尤还带了客人。” 蚩尤开门见山地说:“解药,两份!”话还没说完,他就成了强驽之未,软坐到田埂上,唇角全是黑血。 炎帝把一颗解药递给蚩尤,“这毒药只有一份,解药也只准备了一份。”又对阿珩说:“小姑娘,让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递给他,炎帝把了一下她的脉,含笑问:“为什么要把毒引入自己体内?” 阿珩蹬了蚩尤一眼,对炎帝说:“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债主。” 蚩尤把手里的药丸一分两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阿珩,炎帝说:‘即使你天赋异禀,能撑到现在也到了极致,还是先给自己解毒吧。“ 蚩尤没理他,只看着阿珩。 炎帝眼中有了诧异,仔细看着阿珩,“小姑娘的毒暂时没有事,我会立即再给她配置解药。” 蚩尤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颗药丸丢进嘴里。 一只颜色赤红的鸟飞落在炎帝肩头,炎帝取下它爪上的玉简,看完后苦笑着问:“轵邑的火是你放的吗?” 蚩尤闭着眼睛不回答,他的双手插在土地中,脸色渐渐好转,整个山坡上种植的灵花异草,甚至连土地的颜色都在迅速黯淡,就好似整个大地的光华都被蚩尤吸纳了去。 阿珩惊骇地看着,炎帝说:“他是自己悟得了天道,功法自成一套,非我们能理解。” 阿珩讷讷地问:“琅鸟被捉住了吗?” 炎帝轻抚了下肩头的赤鸟,赤鸟展翅而去,“我已经传命让榆罔把琅鸟看好,不会让祝融动它。” 阿珩放下心来,“谢谢。” 炎帝叹道:“祝融深恶蚩尤,如果他在,蚩尤绝不能这么轻易上山,可一动贪念,就被蚩尤利用了。” 阿珩已经越来越糊涂,难道不是应该下毒的人阻止蚩尤见炎帝吗?怎么听着好似炎帝故意命人把守神农山? “你什么时候为阿珩配置解药?”蚩尤站在他们面前,双目精光内蕴,显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炎帝转身向竹屋行去,“解药要明天才能配好,你们要在这住一天了。” 阿珩和蚩尤随炎帝身后进了竹屋,炎帝取出茶具烹茶,蚩尤盘膝坐到窗下,阿珩可不好意思让炎帝为她烹茶,“我来吧,我在家里时经常为母亲烹茶。” 炎帝笑点点头,把蒲扇交给阿珩,坐到蚩尤对面,却不说话,一直沉默着。 蚩尤突然说:“我怀疑过祝融,共工,后土,连榆罔和云桑都怀疑过,却一直坚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神农山才突然发觉,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尝遍百草、精通药性的神农氏才能配出这么厉害的毒。为什么?师父!” 蚩尤的一声“师父”寒意凛凛,令整个屋子都好似要结冰。阿珩屏息静气,偷偷去看蚩尤,,却看他脸朝着窗户,压根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炎帝默默地凝视着蚩尤,一时令人窒息的宁静。 水蓦地翻滚起来,打破了宁静,阿珩手忙脚乱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么。”想要回避。 蚩尤把她摁坐到身边,“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炎帝,“师父,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炎帝笑对阿珩说:“你可知道蚩尤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摇摇头。 炎帝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几百年前,有一次朝会,管理西南事务的官员说贱民九夷造反了,竟然杀害了数百名人族和一个神族官员,我当时因为瑶姬的病,心思烦乱,就命榆罔负责此事。一百多年后,祝融上书弹劾榆罔,原来九夷的祸乱起自一只不知来历的妖兽,因为自悟了天道,能号令百兽,九夷族敬称他为兽王,却比虎豹更凶狠残忍。榆罔心怜九夷贱民,不忍对野兽下杀手。可野兽冥顽不灵,已经重伤了十几个大将。为了这事,榆罔和祝融两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问清楚野兽所犯的杀孽,斥责了榆罔,同意祝融去诛杀九夷的兽王。” 阿珩已经猜到那只野兽就是蚩尤,虽然事过境迁,仍心惊肉跳,蚩尤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杀了上百年,难怪他一旦藏匿起来,连神力高强的大哥都找不到。 炎帝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继续讲述:“我以为此事结束了,可没想到一个深夜,榆罔突然来求见,说九夷族投降了,甘愿世世代代做贱民,唯一的条件就是饶恕他们的兽王。榆罔苦求我召回祝融,我不禁对这只野兽生了好奇,于是当日夜里就赶往九夷。在一个沼泽里找到了他们,当时的形势又凶险又好笑,野兽用自己做饵把急躁自负的祝融诱进了尸毒密布的沼泽,里面的毒虫千奇百怪,几个神将都中了毒,祝融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兽烧死,可他若引火,就会引爆沼泽里积累了几万年的沼气,祝融火灵护体,顶多受点轻伤,其他神将却会死。当时祝融破口大骂,一定要把野兽挫骨扬灰,野兽还不太会说话,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一边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来啊,来啊,烧死老子啊!” 炎帝说着,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蚩尤,对阿珩说:“当时我心里非常震惊,野兽生于山野,懂得利用虫蛇毒瘴没什么,可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地点大有学问,沼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杂,都克制火灵,却又充满沼气,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祝融在这里完全无法自如控制一切。这只话都不会说的野兽比许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势地力。” 阿珩想到刚才的哀音阵,赞同地点点头。炎帝说:“我看出这只野兽压根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百兽养大的人。我先下令祝融闭嘴,开始和野兽慢慢沟通,他对我充满敌意,一边看似在听我说话,一边却狡诈地用各种毒虫毒兽偷袭我,试探着我的弱点,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药性,一般的毒根本伤不到我。我越是观察他,越是惊叹他的天赋,可也越是心惊,这样卓绝的天赋却这样暴戾嗜杀,我一时欣喜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者,一时又觉得应该立即杀了他。” 蚩尤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炎帝一念之间,回头盯着炎帝,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心理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落花,这只凶蛮狡诈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污秽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头上。我看着他满头乱发,顶着一朵野花,模样十分滑稽,两只眼睛却狠狠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杀意顿消。 下令祝融他们都离开,我和野猴子在沼泽里单独呆了十天十夜,终于赢得了一点他的信任,让他出了沼泽。我用治好他的伤,补好他的脚筋做条件,请他跟我回神农山,被他拒绝了。我渐渐发现他虽暴虐,可也单纯,和他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诚相待,我直接告诉他我觉得他很聪慧,不应该和百兽为伍,想把他变得和我一样,他竟然就同意来神农山了。“ 蚩尤凝视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涧的烂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乱,逃开蚩尤的目光,“那只小野兽后来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个名字叫‘蚩尤’。” 炎帝苦笑,“到了神农山后,我说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没少花心思,先和他反复解释师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后竟然频频摇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我承诺取消九夷的贱籍,赐名九黎。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告诉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将来就可以在天上飞,他才勉强答应。” 阿珩很能理解炎帝的苦笑,只怕整个天下的少年都梦想成为炎帝的徒弟,他收蚩尤却还要又哄又诱。 炎帝看着蚩尤,眼中感情复杂,“你的天赋惊人,进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赏,一面害怕。自从决定收你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云桑、榆罔、沐槿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高兴于你的每一点进步;可我还是一国之主,作为炎帝,我无法不恐惧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为祝融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发,把你所学会的一切都用来对付神农百姓,所以我给你下了毒。”祝融再暴躁贪婪,后土再隐忍深沉,也有弱点和牵绊,蚩尤却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性子又狂妄不羁,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蚩万不耐烦地说:“算了,我懒得听你啰嗦,也懒得和你算下毒的帐了!你给阿珩配好解药,我就会永远离开。” 炎帝笑看着蚩尤,眉间有淡淡的温柔,“一百八十年前,你狂怒下离开神农山,我以为你绝不会回心转意,榆罔却星夜把你追了回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看错了你,可一瞬的犹豫,终究没有为你解毒。我本来决定等你从蟠桃宴归来,亲口告诉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没想到你会受重伤,导致隐藏的毒爆发。我下令祝融他们把守神农山,严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挠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炎帝最后这句话内容太诡异,几乎让人觉得听错了,可他又明明白白说了一遍,“蚩尤,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蚩尤去抓炎帝的手腕,炎帝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扣住命门,“轩辕族有青阳,高辛族有少昊,神农族却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继承者,榆罔心地仁厚,可能力平平,祝融过于贪婪残忍,野心大过能力,共工又太古板方正,不懂变通,后土倒是可造之材,但他看似柔和谦逊,却心机深藏,过于隐忍小心,这样一群不争气的小混蛋还一个不服一个,只怕我一死,他们就要忙着斗个不停,榆罔根本镇不住他们。” 炎帝忧心忡忡,“轩辕黄帝已经厉兵秣马、隐忍千年,我的死讯,就是为他吹响了大军东进的号角。高辛和神农已经斗了几万年,当年俊帝继位的关键时期,我父王派十万大军压境,若没有少昊力挽狂澜,只怕俊帝成了枯骨,这样的仇岂能不报?” 炎帝眉间有一重又一重的忧虑,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即将倾倒,阿珩身发冷,心狂跳,似乎已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怒号奔腾,蚩尤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只专注用灵力查探炎帝的身体。 炎帝的语声无奈而苍凉,“大荒几万年的和平安宁就要彻底终结,天下苍生又要陷入连绵不断的战乱中。” 蚩尤默默拿开了手,炎帝凝视着蚩尤,“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吗?” 蚩次冷着脸说,“你还没死!”语气虽然仍然不善。却再没提要离开。 炎帝笑道:“我打算死前封你为督国大将军,不仅神农国的全部军队都归你统领,你还有权驳回炎帝的决策。不过,神农国的军队分为六支,一支是炎帝的亲随,只炎帝能调动,另五支则……”炎帝叹口气,“实际上你能不能调动所有军队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他站起来,“我去给阿珩配置解药。” 炎帝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蚩尤胳膊,结结巴巴地问:“炎帝,他、他、他说的都是真、真、真的吗?他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农氏,怎么可能治不好自己?” 蚩尤淡淡说:“他这一生为了治病救人,研习药性,尝试了太多毒物,各种药性在他体内混杂,一直在磨损他的身体,他这两年应该又尝试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经解了,可毒草引发了几千年来郁积在体内的毒素,现在是万毒齐发,无药可解。” “那也有办法的,对不对?” 蚩尤低头看着阿珩,轻抚了下阿珩的头发,沉默地摇摇头。 阿珩猛地放开蚩尤,跑出屋子,抬头望着蓝天,大口大口地吸气,可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三国鼎立,太平无事,就是因为炎帝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伟略如父亲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炎帝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远处的山坡上,夕阳把层林染成了金色,阿獙和小鹿正在玩耍,一追一逃,一躲一藏间,欢快地鸣叫声传遍了山林。 阿珩不知不觉中追着它们的步伐,走进了那个蓝色的山谷,阿獙和小鹿却不知道哪去了。 她坐在山坡高处,看着红霞密布的西边天空。 夕阳正一点点坠落,这是最后的美丽安宁了。 她随手摘了两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奏着,滴滴溜溜的声音在山谷里传开。 有人闻曲而来,坐在了不远处,阿珩没有理会,依旧吹着曲子。 一曲完毕,她才侧头看向坐在坟茔旁的炎帝。 傍晚的风大了,蓝色的花海一波又一波翻滚着浪花,时起时伏,炎帝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楚。 阿珩走到炎帝身边坐下。 炎帝微笑地看着夕阳:“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不是容貌,而是一些小动作。” 阿珩望着夕阳没说话。 “她叫西陵嫘,现在知道她名字的人很少了,可在三千年前,她曾是大荒最有名的女子,被称为西陵奇女子,我父王还曾命我的兄长去求过亲。” 阿珩问:“她答应了吗?” 炎帝摇摇头,“没有,如果她答应了,也许我的兄长就是炎帝了。” 阿珩问:“您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炎帝笑了,有浓浓的惆怅,“你们果然是很像。阿嫘在很多年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在她之前从没有人关心,在她之后没有人再敢问,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朋友。” 炎帝的手放在妻子的墓冢上,神色温柔,眉眼间有绵绵不绝的相思,“我自小灵力低微,不善于那些打仗的法术,长相也不出众,一直不受父亲看重,兄弟们也不大和我一起玩,我喜欢一个人种植花草。都城轵邑的外面有一条河叫济河,济河岸边住的都是灵力低微的神族,他们没有能力做官也不能参军,只能靠打些零工做点小生意为生,一个卖花女就住在济河畔,她喜欢用灵力培植各种各样蓝色的花,有蓝色的牡丹、蓝色的芙蓉、蓝色的风信子……” 炎帝的手从身边的蓝色山茶花上抚过,“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我去河边采摘药草,她出门汲水,穿着一袭白底蓝花的长裙,鬓边簪着一朵蓝色的山茶花。当时河上的人还很少,我们隔河而立,视线交投,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却惊慌得看都不敢看她,抡起锄头就往地下锄,结果锄到自己的脚,她在对岸大笑。我在榻上修养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伤一好,就算着她汲水的时点去河边,刚开始是几个月去一次,慢慢变成几天去一次,再后来我天天都去河边挖草药,可我不敢和她说话,年少的我十分内向腼腆,一看到她就脸红心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我们一直隔河相望,却一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三年后,父王命我陪哥哥去西陵家求亲,因为阿嫘很会养蚕,我正好培育出一株碧玉桑,父王觉得我能帮着哥哥投阿嫘所好,就让我一块去。那次求亲很失败,阿嫘把哥哥刁难得狼狈不堪,不过我和阿嫘却成了好友,阿嫘邀请我和她一块去大荒游历,我自然忙不迭答应了,后来我们又认识了能歌善舞的阿湄,三个人结成了兄妹。三人中我最年长,阿嫘却胆子最大,总是带我们去做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炎帝笑着摇头,眉宇间有疏朗开阔、意气飞扬,“那真是我生命里最疯狂的一段岁月,我自己都不相信原来我也会醉酒闹事,打架斗殴。我们还约定‘要永远在一起,永远像现在一样快乐’。阿嫘大声地说谁要是违约,她就惩罚谁。可是,她碰见了那个光华耀眼的少年,她自己先违约了。她离开的那天,我们也是坐在一个山坡上,像今天一样眺望夕阳,我吹曲子,阿嫘唱歌,阿湄跳舞。我的曲子还没吹完,阿湄的舞还没跳完,阿嫘突然说她要走了,要去找那个光华耀眼的少年。阿湄非常生气,怒气冲冲跑了。我去送阿嫘,她问我‘可有喜欢的姑娘,可有想永远在一起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济水岸边的蓝衣女子。阿嫘说‘你若喜欢她就该告诉她,你难道不怕她嫁给别人吗?’突然之间,我就慌了,都来不及和阿湄告别,就匆匆往回赶。” 阿珩明知道他们最后成了夫妻,仍然很紧张,“你找到她了吗?她还在济水边吗?” “我半夜就到了河边,一直守到太阳出来,都没有看到她。岸边的蓝花依旧在春风中绚烂,可簪花的女子已经不知何处去。我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失魂落魄地傻站在江边,从清晨站到了晚上,等天色黑透,我回头时,却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鬓边簪着蓝色的离花,含泪看着我。我以为她的亲人过世了,担心下竟然忘记了我们并不认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别伤心,以后我会照顾你。’她微笑着取下离花,扔到河里,‘你二十年都未出现,我以为你出事了。’我这才明白她鬓边的离花是为我而戴。” “后来呢?” “后来,我们当然还经历了很多风波,因为她的身份太低微,我父亲坚决不同意,幸亏赤水氏帮了大忙,将听訞写入族谱,听訞才以赤水氏的身份嫁给了我。”炎帝微笑着抚摸过墓碑。 “听訞就像这些山坡上的野花,看着柔弱,可不管再大的风雨也不能摧毁它们,但我却害死了她。听訞的身体不适合生养孩子,可我身为炎帝,必须要有子嗣,她为了我一次又一次怀孕,榆罔出生时,她的身体终于垮了。”炎帝把头靠在妻子的墓碑上,低声说:“都说我医术冠绝天下,却救不活她,我没有救活女娃,也没有治好瑶姬,我这个无能的医者只能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阿嫘,你说听訞会不会怨怪我?” 阿珩知道炎帝心神已涣散,竟然把她和母亲搞混了,怕刺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炎帝喃喃说:“阿嫘,我很自私!我知道我死后会有很多人受苦,但我竟然在偷偷地盼着自己快点死,瑶姬死时,我真想跟着她一走了之,这样我和听訞就又可以团聚了,天下人都以为炎帝哀伤成疾是一句夸张的托辞,却不知道自从听訞离开,我就生病了,已经病了上千年。” 炎帝握住阿珩的手,“自从我做了炎帝,你就再没和我私下通过消息,可瑶姬死后,你却给我写信,让我不能放任自己的悲痛,必须明白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三个女儿的父亲,还是天下人的炎帝!我如何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我当年不会违背新婚之夜许给听訞的誓言,继位做炎帝,也不会一年又一年撑到今日。可是,阿嫘,我真累了!这一次毒发,我甚至暗暗地想,这下你没有办法再用大道理来规劝我了,我是必须要死了!阿嫘,你我情如兄妹,可因为我是炎帝,连个通信都要回避,听訞也因为我是炎帝,才早早亡故。这一生,自从登基,细细数来,快乐的日子竟没有多少,生命太长太长,欢乐却太少太少,我太累了,想休息了,我自私地想休息了……” 阿珩眼中泪珠滚滚落下,轻声说:“没关系,你休息吧,没有人会怨怪你自私,你已经为神农百姓撑了很久。” 她忽看到蚩尤飞奔而来,人未到,灵力已到,把炎帝护持住,四周抽出了无数朵白色小花,把炎帝包裹起来,炎帝的灵识渐渐平稳,人沉睡过去。 蚩尤问阿珩:“你在和他说什么?他现在经受不起大的刺激。” 阿珩十分懊恼,“我不该一时好奇问他关于炎后的事情。” 蚩尤盯着阿珩,“你怎么把真容露出来了?” 阿珩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刚才炎帝提到了我的母亲,不知不觉中我老是想着年轻时候的母亲,大概驻颜花就把我的容颜变回去了。”难怪炎帝心神会那么激动,原来错把她当作了母亲。
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转账支持。
新媒体总监白癜风形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