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莲的诗
旅行的故事
向阳的第五个枝桠,它来到世界的初始地
风,雨,阳光,云雾,还有树自下而上
漫长流动生命之脉,给予的无限想象和延宕
在它面前,有很多手的出现
一双老茧斑驳的手,一双皮肤质地细腻
的手,一双年轻人的手,
一双抚育过生命的母亲的手
那个清晨,终于在沉睡中苏醒。
从黑匣子里
捧出的那一刻,生命的意义被重新诠释
银色水龙头下,
受洗的仪式,不失庄严
是直接从嘴经食道,进入另一个神秘世界
还是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
它无法预知。它没有诗人——
维吉尔指引,接下来的行程
它重新回到黑暗里,如一双眼,
像一个道具——
藏匿在皮质小挎包的怀中,颠簸摇晃
期待生命的演绎,时光的明证
几张桌子,诗人、教授、画家围坐
几张神采各异的脸谱,而苹果隔着一层
貂毛皮聆听着舞台剧,最隐秘处的玄妙
富春江的某个黄昏
黄昏。东吴公园。要么是单车轮子
飞旋的格格响,它的插曲;
要么是暗锗色的茶餐厅,来往穿梭的侍者
和形色各异的脸谱。水果和糕点,加上
滚沸的绿茶,与湖面的微纹荡漾。
夏日轰热的户外,旅者,装卸工,出租车。
你来到此地,领受众人间的烟火
接受了,但手足无措,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
小小狂喜。在暮色里,
车子飞快地流动。行人,来,往。红橙黄绿。
所有的道具都齐备了,精心设计的出场,
目光的等待。池鱼的四处游弋,
灯光与江面地贴近和俯吻。
这必是它的开始之处,每个人骨子里的遗传。
从心中无形地向外蔓延的晕眩,
就像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
——诺瓦利斯情结。
终极独白
蓝幕低垂,夜的狂欢开始有了前奏
趁着时间更替的罅隙,“走进一个房间
让我们歇息”,这个暗黢黢的四方格子
是我们共有的疆域和领地
由此推断,“这是一次最动情的约会”
正是按着这个轨道,我们抛开
樊篱和束缚,进入一株植物的内核
在重重花托的支撑下,我们沿着
花柱的神秘通道,进入悬钟花的子房
薄如披巾的种皮,将我们紧紧包裹
“我们的卑微,一丝暖,一道光”,眼神的
每一次交汇,都会带来酶的神奇效应
“此时,我们忘了彼此和自身”
彼间,我们又似乎穿过薄衫、毛发和
皮肤进入对方的身体,花园的幽径盘旋,
暗示着某种隐晦,某种认知,一种必然的秩序
是谁安排了这场约会,西蒙娜.薇依的
神恩在场,卡夫卡一九一七年八月三日,竭尽全力
冲着世界的那声大叫,歌德阻止的德意志语言,
还有史蒂文斯的星期天早晨……
上帝与想象同在,绝对的权利,
暗夜赐予我们无上的荣耀,我们爬上
木质楼道,在诗歌阁楼的第五小间,
建一座自己的房子,
“能一起呆在那儿,就满足了。”
烽火台
大山高耸陡峭,古老传说的神秘
旧时的强盗之所,儿时雷电
扫过村民腹部留下的焦炭、暗紫
的影像,树林间隐匿的炭穴
密密如林的箬竹,为爱殉情的
妙龄女子的无碑荒冢
一双小脚丫,无法触及的高度
对未知和高度的无限痴望
梦里的幻境,但丁《神曲》的净界与天堂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玫瑰园,抑或
一堆黄土和峭岩种下的暗码和符号
大脑是影像的切割机,在每一个暗夜
不停劳作。切割,重组,拼接
榫入卯眼般的磨擦,契合——
现代的重型装载车,挖掘机。尘土飞扬里工程师
技术员,建造庞大四方轮廓的烽火台
刀光剑影
古战场的雄浑壮烈……
就在那一刻,
幽灵摇摆,众神震动
贝雅特丽齐拉着我的手,翩翩起舞
无题
但丁《神曲》,三个地方:
地狱、净界、天堂
古代神话,亦有三界:
人界、神界和魔界
这几日,生界、冥界互通讯息
忙碌、拥挤而繁杂的时刻
世界,一个怎样的存在
二维,平面,无数个平面的堆叠,
三维,立体,无数个立体相互靠近
和对接。一直以为,四维空间的存在
想像力作基础,镜子的影像
时间的轮廓
他人死亡,产生的痛苦,虚空而
失衡。从此以后,力量——
无所对象,无报答
“让死者埋葬他们的死亡吧。”
对象物,报答在未来之中
虚空,而失去平衡的痛
静夜,躺在那,熟悉的木床,
用身体贴近,曾经逝去人的气息
清明雨中,石墓静然
花岗岩阻隔的里面,是不是还有
一个世界的存在
亡者,成了想像中,虚假的对象
但人们对它的渴望,并非想像
死者的在场,于想象中;他的不在场
恰偏是现实。从此不在场,成了他
显现的方式
站在此岸,望着彼岸的繁华灯火。那些树
立着,隔着,枝桠肆意招摇
忽然,它躺向江面,思绪的触角
如一只灵巧的松鼠攀到了彼岸,但瞬间又被
树梢,反弹了回来
黑夜骑士
细察时间的光,看它经过多久
让清晨的影子拉长在门槛内的那片地上
门槛上你朝外端坐的剪影,也拉得
很长很长,时间之河汹涌
你的视角向外,我的目光亦是跟随
黑夜骑士,希瓦之神赐予你九条命的古老传说,
带着某种神秘与魔法的黑甜。村子小溪边柳树斜逸的
枝桠,同类最后的安息之地。绿叶间闪现的
三两悬垂,带着盘亘的传说,
回荡在一个九岁小丫的梦魇之园
我的黑夜骑士——
浑身毛滑、瞳孔清澈的优雅
四条长腿前前后后,悄无声息的律动
白昼的休整,柴垛,门槛,烈日下的树荫之地,
慵懒的舔舐,卧,坐,靠的姿态
如女巫调制的神蛊
暗夜的猎场,双眸如一道闪电,如入
无人之境的山林啸聚,蹲守、穿行和捕杀
山神的暗语,旷野的酣歌
我在梦里,等待一次神坛的庆典
黑夜骑士所赋予的骁勇
我看那些巨树在林间摇摆
青桐蛇腰的细杆,支撑着一头绿色披发
狂舞,绿皮褪尽,黄色的韧皮组织
像黄漆,漂染了整个天际……
阿姐呀,侬是哪里呀
圆柱状的怪物,围住了整个泥墙土屋
阿大呀,侬是哪里呀
黄漆暴发的山洪,穿过楼梯,漫过
猪圈,淹至屋顶。阿妹趴在屋脊上
哭喊……啊——
睁开双眼,死寂死寂的黑,黑夜骑士
早已缩在腋下酣眠,梦的呓语
一个黑骑士,锄头完成的宿命
一个黑骑士,三腿截断后的苟延残喘
唯有你,神秘失踪的护主传言,柳树
枝桠的遥远呼唤,山林密处的某个
洞穴,抑或山洪泥石流的吞没与暗晦
实乃另一种思想的惊奇,猫咪视觉的
界面,和我从一条黄泥大道沿宕出去的视觉界面
的重叠,幻影,彼此
宿命的观照与神秘契合
从来不被理解的孤绝,我的梦魇之园里
天使般美丽的灵魂,一首黑骑士的赞歌
我写下想说的话
我写下我想说的话
这些话很久都不敢说出
心痛已经麻木
身子却奇异地发出清醒的颤栗
远处的胡琴已经喑哑
心中仍有那些未解之谜
墙面斑驳的白纸黑字
山巫在脸谱上的勾勾画画
任帘幡在山脊簌簌作响
任残思余念于梦里撕扯与叫嚣
可我不想惊动那个人
他早已习惯于荒冢酣眠
我原谅了残酷的玩笑
这发自他的沉默的嘴里
啊,沿着山脊的那条小路
您明天将来到我这里。
楼上的第一小间,木床,
倾斜的棕板,碎了半截的穿衣镜前
我贴着枕头听到了
头顶的明瓦上,穿过的阿大和阿嫂
的幸福嬉笑
火焰的翅膀
灶火,燃起来了
地狱蹿起的火苗,拥有的神力
撕裂竹片的爆响,摧毁圆柱状的木头
怪物。火苗妖娆着身姿,舞动着
红舌,不停舔舐焦黑的锅底,又一次
在灶膛里,完成了生的图腾
耳聋的蝰蛇,听了小隼的玩笑吧
普罗米修斯情结里,戴菊莺和蜂鸟的
又一次暗夜行窃?
是一位老妇从树上折断两根枝子,把它们猛烈
摩擦发泄内心的狂怒?抑或是,澳大利亚那个
名叫“欧洛”的家伙,前来叨扰?
火是孤独男人的沉思物
打开躯体的“开口”,古老炼金术的
直接幻想。G.H.蓬.舒贝说“正如友情
为爱情做好准备一样,通过相似躯体的
摩擦产生怀念(热),迸发出爱情(火)”
谁知道呢,我们的爱,
有一天会不会变成火焰的翅膀,
它将我们带到我们的天国——
而我们尚未年迈接近死亡。
姆妈情结
记忆的池塘,水面平静
多少次映出你的脸庞。白皙的圆盘,
如满月的温柔。伸手触摸,
是最初的亲切与芬芳!
一条溪,一架松木条拼接的
高高木桥。田埂路上,小脚丫丈量的
星星的距离。田沟里,小蝌蚪的小尾巴
摇摇摆摆的弧度,是你静夜哼唱的
摇篮曲。
小妖精,生命被赋予的一个符号。
经过楼梯下,火炉旁的黑衣小脚婆婆,
鹰隼般的眼睛里,巫盅的气息轻吐。
爬上阁楼,钻进青色麻帐里的老木床,
脸儿捂进枕头,吮吸母亲般的
味道香甜。
白米饭,青瓷碗里,饭甑烹出的
姆妈情结。楼下灶前的身影,在热气
弥漫开来的清晨,渐渐模糊成
心头的一抹芬芳:
“小(xia)妖精,吃(qie)饭。”
“哎——”
沙盘
我害怕。
我和阿姐离上天只有一步之遥
命运呀,用手掌摩挲我和阿姐的额头
我知道这个,摩挲像诡异的转动沙盘
无星无月,黑夜骑士逡巡
走,走。停,停
树叶唱歌,林涛翻涌
停停,走走。影子赛跑,大鬼小鬼在跟随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碰撞,交叠,倏尔分离。月亮被乌云噬食
阿姐呀,人世没有鬼魂
有的只是披着人皮的鬼魅魍魉
喇叭,唢呐。哆—拉—索—哆
“又考第一了”红绸带,大红花
锣鼓,铙钹,咚咚锵,咚隆隆咚锵
“阿姐出息了”“念好书,考大学”
平地一声惊雷,哐当———
“不念了,么事?”“吓了呗,神经了”
昨夜,风雨满阁楼
阿姐呀,跌入了黑泥潭
披着人皮的鬼魅,在村南的竹林后冷笑
火,火,火。火苗像魔鬼披着斗篷
窜向竹林,窜向茶园
风如欢舞的扫帚推波助澜,土地神
躲进山洞
一群鬼魂在青天白日里,钻出地府肆意招摇
阿姐呀,你两眼圆睁,看见白夜
一具空心人,行行走走。鬼魅在逍遥
钢丝床,来苏味,蓝白条子的
病号服里,肋骨细细如弱柳
土陶罐,天麻根,两手两脚困在电椅的刑具上
几伏特的电流,穿过皮肤,穿过脑壳
穿过五脏六腑,找寻鬼魅藏身的老巢
阿姐呀,你屈伸着的两手哆嗦
拿不住碗,涎水滴进阿妹的眼睛里
阿爸的沉默,阿姆的眼泪
石坝沿口,落了一地的木芙蓉粉色残骸
黑夜骑士的马鞭咻咻,咻咻
阿姐的衣裳丢了,包袱藏在猪圈的食槽里……
阿姐呀,你在哪(a)里呀,披着人皮的鬼魅
在木桥下点着烟草,明明灭灭
瘪嘴老太,缝衣针刺你的脸
鲜艳的血珠,映着烛光大笑。土郎中
夜半,在床边蚊帐外手舞足蹈,喷火持剑
阿妹缩进被子,剪子后的镜子
闪烁着幽幽天光
阿姐呀,归家(guo)来——归来哟
米粒撒遍道地,你可识得归家的路
阿姐呀,我们都在上天的沙盘里
转动,轮回。轮回,转动
命运呀,用手掌摩挲我和阿姐的额头
阿姐呀,归家(guo)来——归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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