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宝石花

作者安图

春节回家还没有坐稳，老父亲就喊我去看一盆多肉，说是姑姑寄回来的新品种，专门要送给我的。还说家里要收拾收拾，姑姑要出嫁了……

一盆小小的叶子，紧凑又饱满。不知道哪一年开始，“多肉”开始流行，不管是CBD的办公室，街角的水吧还是餐厅向阳的橱柜里，各样风格的“多肉”总是绽放得掐指可破、娇艳欲滴。即使听说，多肉有很多的品种，有很多的名字，但是我仍旧固执地认为它只有一种名字，那就是宝石花。

第一次看到宝石花的时候我大约七岁。那是一个暑假的傍晚，我在外面疯玩不肯跟小伙伴分开，熔岩般的晚霞印在我们黝黑的脸上尽显夏日的“热情”。被姑姑拽着胳膊回家的路上，我远远看见一位叔叔抱着什么东西站在隔壁家的院门口，夏天的夕阳在他的手臂间折射出奇怪的光圈。我们走近这个叔叔的时候，他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姑姑松开我的胳膊，“你先回去。”姑姑的语气是我未曾感到过的婉转，声音像极了我养的那只画眉鸟。

这便是我第一次看见宝石花，翠绿的叶，晶莹剔透，充满了生机。那天，我抱着这盆花用屁股顶开家门时，冲出来的并不是每次都会第一个来接我的大黄狗，而是奶奶和爸爸。姑姑呢？奶奶问我，语气充满了紧张和凝重，旁边的爸爸眉头紧蹙，似乎家里糟了贼……

对于七岁的我来说，大人们的争吵并不会影响我暑假的快乐，电视里动画片的缝隙间依稀听到奶奶在骂姑姑和那个送花来的叔叔，奶奶骂了很久，那个叔叔终于走了，他离开时的背影，有点像我的黄狗挨了打……

我依旧出去疯玩，姑姑什么时候不见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甚至充满了窃喜，终于没有人逼着我写作业了。隐约听到的是奶奶在吼爸爸：“去给我找！”

好在姑姑自己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过寒假了，她依旧会逼着我写作业，但多数时候姑姑对着我抱回来宝石花一动不动。她对我的作业也不太在意了，因为我故意写错的题，姑姑也没有发现。我发现那盆宝石花像有魔力一样，姑姑会偷偷对着它讲话。终于有一天，在奶奶的指挥下，爸爸将那盆宝石花砸了。花盆裂开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姑姑冷冷的眼，看得我心里只打冷战，即使我的画眉鸟在姑姑头顶上依然叫得很欢。奶奶和爸爸走后，姑姑喊我去拿来一个新的花盆，又把散落下来的叶子插进了土里。那一天，姑姑告诉我，这个花叫宝石花，一片叶子就可以长出一株新芽。她跟我说叫我好好读书，叫我好好把花给她养好。

那个寒假，姑姑没有在家过年，她也没有跟我们告别，她给奶奶留了一封信，奶奶倒是没有瞒着我，可惜我识字不全，只看到有对不起，我走了的字眼。姑姑走的那晚，我趴着门缝偷听了大人们的家庭会议，冬天的风很冷，但我感觉自己是勇敢的，因为我听到了爸爸说算了，奶奶说再来我就打断他的腿……我不知道奶奶说的他到底是谁，“再来”，应该不是姑姑的腿，那我就放心了。

后来我慢慢长大，姑姑的宝石花也越长越茂盛，果然像姑姑说得那样，这个花只需要一片叶子就可分出一株新苗。爸爸可能觉得对不住姑姑，特意给这些宝石花盆搭了一个条形台，远远看过去，真像一捧捧宝石。姑姑每年都回来，她并不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远走他乡，再也不归，她那年只是大学毕业，寻了个机会就去了外面的世界。她学外语出身，在外面做国际贸易刚好合适。只是姑姑一直单身，奶奶年年催，但是姑姑年年都是自己回来。我们都很默契地避开了那个送宝石花的叔叔，谁也不曾提及，也没有人知道姑姑第一次离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送花的叔叔我后来也没有再见过，我只记得他弯下腰把花递给我，左眉间有颗痣。

其实我知道，姑姑一直在等那个叔叔，但是我不敢给奶奶说，姑姑走的那年就给我学校写信了，她怕我不识字，信里有些字还是拼音，说叫我给她把花看好。我越长越大，姑姑每次写信依然会让我看好她的花。终于，我长大了，姑姑也不写信了，她用了QQ号，一联系，就是问她的花……有一天，我发现QQ开了空间日志功能，在那里，我“窥见”了姑姑所有的秘密。姑姑的坚持，姑姑的等待，姑姑的倔强……

想着姑姑要出嫁的日子就不远了，我问父亲姑姑要嫁的人是谁，父亲笑着说还没有见过呢，又说姑姑这么大了，都四十多了，不管嫁给谁都是自己拿定了注意的，再拦着怕娶姑姑的人就该后悔了。什么后悔，什么后悔！奶奶还是那样，说起姑姑还是那个凶悍的样子，真是不知道她见了未来的姑丈会是什么样子。

我走的时候，父亲一边给我往车里装东西，一边喊奶奶拿个盒子给我装姑姑送的那个新品种。奶奶一边装花一边唠叨，说姑姑待我最好了，在她出嫁之前还是得先去瞅瞅姑丈是个啥样的人，别到时候对姑姑不好……

于是，我去姑姑生活的城市。出机场的时候，远远看着姑姑挽着高高的发髻，露着她光亮的额头，姑丈在旁边笑得很温暖，左眉间有颗痣。姑姑走过来和我拥抱，姑丈转身去帮我拿行李的时候，我发现姑丈的腿有点跛，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姑姑说，是的，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也好，省得你奶奶打了。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是那个叔叔，应该是称为姑丈的，是姑姑的大学同学，奶奶不想姑姑远嫁，姑姑第一次出去找寻姑丈，得知姑丈去了部队。此后姑姑毕业，姑丈音信全无。

后来的事情姑姑没有再讲，我很想问他姑丈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找你，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姑姑只说，每个人都有秘密，在这世间，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背后为你负重。我等待的是为世界负重的人，哪怕等到我死去，我都会等。好在，我等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