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的新片《妖猫传》,以六年搭建之唐城和饱满热烈的镜头再现了瑰伟壮丽的大唐,以及梦枕貘笔下关于杨贵妃之死和《长恨歌》的一段公案。但不同于梦枕貘的猎奇之心,陈凯歌将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改造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妖猫传》就是一部奇幻版的《霸王别姬》,它的主角是白龙。
电影将小说中当年普通金吾卫之孙刘云樵改为陈玄礼之孙陈云樵,令复仇更直接集中,省去了许多枝蔓。
两个神经病患者的复仇
梦枕貘的原著小说结构更大,人物更为繁多。电影删繁就简,砍掉了许多枝蔓,只保留了妖猫作祟祸乱长安。也删去了王叔文、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更多只是为了满足作者“进入历史”之心的功能性人物;删去了白龙的另一个身份督鲁咒师,把空海的搭档,他的日本同乡遣唐史橘逸势,置换为本来只是与《长恨歌》一样作为背景与功能的白居易……这些更改令故事与人物更为集中,更适合电影拍摄,都可谓妙笔。但最关键的改编,在于对贵妃之死的设置。
白居易代替了橘逸势的功能,并被赋予鲜明的个性特征。随着两个少年的脚步,长安城在观众眼中渐次展开。
小说中,黄鹤以尸解法令杨贵妃假死,待险境过去拔出银针可使贵妃醒转的事是真的,玄宗也安排了阿倍仲麻吕带贵妃去日本安度余生。几年后,知晓秘密的几人打开石棺,发现贵妃形同老妇行动疯癫。玄宗在听到青龙寺大师不空所讲的事后心如死灰,说就当贵妃已死梦一场,而白龙和丹龙则乘机带着贵妃出逃,黄鹤也随即消失。黄鹤是波斯术士,年轻在敦煌卖艺时,因玄宗之故误杀了自己的妻子,自此怀恨在心意图报复。他在流浪中常以幻术迷奸妇女,其一便是杨玄琰的妻子,此女被迷奸后生下杨玉环与一子,后杨玄琰以为妻子与人通奸杀妻,旋即为黄鹤所杀。黄鹤起初想刺杀玄宗,又不想送命不敢动手,年深日久想法转变为想要大唐王朝注入他的血脉。
小说是两个妄人兴致所至祸害大唐,电影抽取了其中的仇恨、偏执与爱欲,改写成深情少年的快意恩仇。
初武惠妃得宠,黄鹤设计将杨玉环献于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并在暗中挑拨,终至当时的太子李瑛与另两位皇子被杀,但武惠妃病死,因高力士建议,忠王李欤而并非寿王李瑁做了太子。黄鹤遂利用高力士将杨玉环献与李隆基,因杨玉环不能生育功亏一篑。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杨国忠逼迫哥舒翰潼关冒险出战的事情都是黄鹤借机挑拨的。高力士不小心听到黄鹤的秘密,又从不空处知晓了他的来历,发觉他的目的是要毁灭大唐。因此松动贵妃脑后银针,造成尸解大法出错。后玄宗与肃宗皆为黄鹤所杀。白龙与丹龙均深爱贵妃,丹龙出走,白龙占有了已经疯掉的贵妃,夜夜欢爱时贵妃叫的都是丹龙,这令白龙无比愤恨,于是策划了德宗之死、顺宗生病、刘云樵家变、骊山咒俑等事,以引丹龙出来决一死战。二人于鬼宴见面后,黄鹤也出现催动妖物作法,白龙被黄鹤刺中胸口。黄鹤听说白龙已与贵妃结合后顿足捶胸,因为白龙即是他与杨玄琰之妻所生的儿子,二人是亲姐弟。白龙含恨而死,已经清醒的贵妃手刃亲父,与丹龙过了一段幸福生活后死去。
有评论称,电影中的贵妃是中国银幕上唯一意义的女神形象,以混血新人演员来演这一招聪明绝顶,因非我族类,拉出了距离感,女神感,不至跌入母亲、女儿、情人的中国传统女性角色中去。女神一说不假,但混血选择恐需商榷,因为在原小说中,杨玉环就是有一半胡人血统的。
想象中的大唐风流
如果说小说前面的异事部分还能算得上想象力丰富的话,那么后面的揭秘就完全堕于猎奇与猥琐,黄鹤的复仇计划已是无稽,完全随作者心意而变,大唐王朝被两个偏执狂玩弄于股掌之间更是荒唐,而对贵妃命运的描述,则充斥着染指、玷污美丽高贵女人的恶趣味。关于贵妃被挖出来后的屎尿臭味,作者就着重提过不只一次。
迷狂恣意,旖旎风流。
陈凯歌当然不能拍这么个不知所谓到了最后完全崩盘的故事,他把它改成了写给大唐的一封情书,藉由传奇所生发的对昌明盛世的想象。电影前半段,观众跟随白居易与空海二人的踪迹游览了大半长安城,镜头很快很跳跃,两个充满了青春躁动的少年,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与蜿蜒起伏的雕梁画栋间穿行,充满了酒神的迷醉感。中间,关于唐朝的记忆线索一点点被唤醒:胡姬(压酒劝客尝)、翠翘(金雀玉搔头)、霓裳羽衣曲、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李白(斗酒诗百篇)、高力士脱靴……第一个高潮发生在胡玉楼,在白居易满不在乎地要人把自己刚赎回的衣服再去当一次后,空海,一个沙门中人开始和玉莲翩翩起舞——热烈、奔放、欲望饱满、鲜少禁忌——这才像想象中的大唐风流。这种烈火烹油抵死享乐的巅峰是“极乐之宴”上,玄宗皇帝散发击鼓迎接安禄山,充满了罔顾一切的迷狂。气象还原之上,陈凯歌令人物在电影中做了二次更为浪漫的想象:“所有了不起的帝王,都想开疆辟土威震四方,玄宗也不例外。但是在我眼里,这都不是真正的李隆基,只有敢于拿一朝盛世去换一个能和他比翼齐飞的女人,那才是李隆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贵妃之死,美的毁灭
电影中的白居易是一个现代化、简单化了的诗人,尤其是他对玄宗皇帝的情感想象。真实的史料与诗文中,比如他歌民生疾苦的秦中吟、新乐府,以及那些格调不高的狎妓艳情诗,他对政事、百姓的关心与世故乃至猥琐的那些面都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大众刻板印象中的诗人,体内时刻燃烧着激情的纯真少年。但是这个以“诗人总和”之面目出现的人,却也像那个时代的人。其一,他在胡玉楼不顾生计的豪迈像极了“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其二,他对杨贵妃的礼赞与对玄宗时代的向往,是玄宗朝之后,几代士人的理想。在逐渐走下坡的中晚唐,士子们有两个频繁怀念的对象:太宗与玄宗。对唐太宗的情感相对单一,诸如“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杜牧《将赴无兴登乐游原一绝》)。但对玄宗,这位人间宏伟盛世的亲手开创者兼毁灭者,感情非常复杂,抚今追昔,赞美讽刺兼而有之,如:“洛滨老翁年八十,西望残阳临水泣。自言生长开元中,武皇恩化亲沾及。当时天下无甲兵,虽闻赋敛毫毛轻。红车翠盖满衢路,洛中欢笑争逢迎”(李涉《寄河阳从事杨潜》);“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郑畋《马嵬驿》);”“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玉辇升天人已尽,故宫犹有树长生”(李约《过华清宫》);“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尽去鸟呼风”(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而所有的态度,最终都是一种怀念。这些诗歌中,霓裳羽衣曲、华清宫、马嵬坡、歌舞、乐伎等等都成了凭吊盛唐、寄托哀思的符号,而另一个符号就是杨贵妃。
李白也颠覆了大众印象里飘飘欲仙的样子,有一种油腻感,但通过改写诗歌写作的记载,又保留了他基本的性格特征。
对于杨贵妃,在安史之乱后也有不同声音,咒骂者有之,同情者亦有之。但即便是如杜甫这样的儒家正统派,认为杨妃误国如同褒姒妲己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北征》),也会在《哀江头》中无限叹惋: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这首诗中,杨妃作为美丽的存在,是大唐盛世的象征。陈凯歌是懂这一点的,他干脆把杨贵妃做成了第一盛世的图腾。所有男人都发疯一样爱上了她,他们通过她来爱盛唐,爱开元朝的开明富庶,有点像程蝶衣通过爱段小楼来爱楚霸王、袁四爷通过爱程蝶衣来爱京剧,包括隔代的白居易:“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幻想着我活在玄宗的时代,我也走进了花萼相辉楼,我也看见了她。”由是,陈凯歌得以在历史故事上找到逃脱历史、构建如希腊悲剧一样的契机:如倾城海伦一样的杨玉环。因此,当贵妃着白衣红带在藤高千仞的秋千上飘荡供人瞻仰时,虽然完全脱离实际,却也没那么突兀。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与之相颉颃的,是贵妃之死的真相。电影进行至中半,节奏渐慢转入低吟徘徊。再光明的王朝亦有黑暗,宇宙之王天真之子的玄宗,不过是冷血又虚伪的君王,为了生存与权力可以杀死自己的爱人,还要欺骗所有人,留一个深情的名声。这是对原小说最大的改动,而以陈凯歌的过往作品来看,他是不可能按梦枕貘的原意来拍的。格调高低还在其次,关键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鸡皮鹤发任人摆布的杨玉环,除了满足粗鄙者意淫外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败人兴致。而且这样玄宗就与贵妃之死毫无关系,连无奈赐死的罪责都不存在;而杨玉环在某种意义上真算得上红颜祸水了,虽然她毫不知情,但竟真的是他人用来祸乱大唐的工具,陈凯歌怕是不能认可这件事。如同在《荆轲刺秦王》中对权力的无情揭露与讽刺,《妖猫传》中陈凯歌再次展现了深情脉脉面纱下的残酷丑陋之真相:美被毁灭了。
赤子最终遭遇真相。
白鹤少年的清澈炙热
白居易以为闯进凤栖楼偷出香囊就能证明二人的爱情,物是真的,但情是假的;李白真的出现在了极乐之宴,但诗并不是写给贵妃的。白居易的浪漫想象是假的,过往的一切记载都是假的,陈凯歌颠覆了所有事情,令两个寻找真相的少年濒于崩溃。但是,他让贵妃对李白说:“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那是导演对文艺的倾心礼赞。李白不肯对贵妃说谎,他那首《清平调》对世间极美之物的描摹也是真的,贵妃死了,一个王朝覆灭了,但诗歌流传了下来。白居易的情感是真的,如空海所言,他也疯狂爱上了贵妃。白居易不仅是爱一个盛世图腾,而是爱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这种情感可以参照汤显祖的《牡丹亭》,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历史上白居易未做过起居郎。其友王质夫曾言:“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死后唐宣宗写诗悼念他:“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吊白居易》)
更加实践了这句话的人是白龙,他才是这部电影的第一主角,而且并非中道易人,他在第一个镜头就以黑猫的形式出现了,片名也是“妖猫传”,明白无误。这也是陈凯歌许多电影中一以贯之的主角,比如《孩子王》中的老杆、《边走边唱》中的盲琴师、《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荆轲刺秦王》中的荆轲、《梅兰芳》中的邱如白,偏执、天真、为信念一往无前、不疯魔不成活,是权力废墟、历史谎言与人世消磨中最后的光亮,称得上平庸生活中的英雄。很多人不理解这群男人尤其是白龙的情感。然而爱是不问对错,只身赴火不变颜色。可以说白龙因为爱开元盛世而不能接受贵妃的离去;也可以说他被贵妃的美所折服——至美永远是危险的;或者是因为贵妃对寄人篱下的体察与待人宽厚之心引为知己。引用绿妖的话来解释是:“从成年人vs少年的角度来看,成年人问的是‘为什么’、‘凭什么’、‘值不值’,可是少年是只管爱恨不问对错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这人我爱了,这事我管了,这命我不要了”。又或者说,杨贵妃什么德行不重要(有观众觉得她蠢),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唤起了一个人无边的想象和体内所有的激情与潜能,从而开发出另一个蛰伏已久的自我,生命从此开始燃烧,所谓生死与之的奥秘在这里。
少年意气,是所有虚空中的着实,在无意义人生中寻得的意义。
白龙秘密揭开的一段,是电影中最动人的段落,他的痴,是滔滔浊世举目虚空中罕有的清澈与确定,“最黑的夜里头的一束最亮的光”(陈凯歌语)。其实山洞之中白龙没有杀掉黑猫而选择自我牺牲是有点奇怪的,当然可以有很多解释,但恐怕最重要的一点是:陈凯歌不要白龙老去。只有少年才有这样决绝的爱恨、澎湃的激情与纵情恣意的天真,这样的灵魂须得最美好的肉身,他要他一直是少年的模样,所以白龙必须死于青春。不同于宋代的节制、简约、讲道理,唐代是铺张华丽不节制,任性使气,充满俗艳又野蛮的生命力,一直到晚唐气脉衰歇阵仗犹在。唐人留下的传奇与笔记,常有一种魔鬼的性质与混不吝的气质,天真凶猛正邪难辨。有着天真之气的陈凯歌所拍的这部烟火繁华妖魅丛生的《妖猫传》,在气质上非常接近唐代,要比两年前的《刺客聂隐娘》更像,后者道义上的纠结与世俗的孤独其实更像明清。
你能想象清澈决绝的白龙变成这般模样吗?
相比“深情”,中国帝王更需要的名声是“大义灭妖女”
《妖猫传》也有不少毛病。空海全程表情都很怪,主要人物性格铺垫和塑造不够饱满,前后两段的比重和脉络有些失调,对极乐之宴的整体想象差强人意等等,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出在贵妃之死上。历史记载是,玄宗令高力士缢死杨贵妃。对于这一举动,古人的态度大概有几种:斥责贵妃为红颜祸水;同情弱势的贵妃;抛弃道德忽略矛盾,把李杨爱情作为辉煌历史的象征符号歌颂;或者几种感情相互交织,同样非常复杂。白居易在《长恨歌》的写作中,回避了杨玉环曾经是唐玄宗儿媳的事实:“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在贵妃之死上为玄宗开脱模糊死因:“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今天来看已经是为尊者讳,但儒家正统是不买账的。宋人魏泰说:“唐人咏马嵬之事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曰:‘军家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马嵬行》)’。白居易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噫!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礼矣。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之死,官军何预焉?《唐阙史》载郑畋《马嵬》诗,命意似矣,而词句凡下,比说无状,不足道也。”南宋葛立方则认为:“老杜《北征》诗云:‘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其意谓明皇自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老杜此语,出于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白乐天诗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爱,使六军之情帖然,亦可谓知所轻重矣。故前辈有诗云:毕竟圣明天子事,景阳赴井是何人。”二者的区别只在于是为君者讳还是更接近事实,是犯上无礼还是体贴君王,其基本原则,出发点是一样的:杨贵妃是红颜祸水,不是自己认识到错误,由于军队哗变迫于压力杀掉妖女,都是力度不够可谓君德污点的,但能够舍弃爱情、牺牲女人来维护江山,总算是圣明有担当。
“红颜祸水”的思维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哪怕她曾经是帝国的象征。又据被多方引用的《续贞陵遗事记载》:“(唐)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锡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以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赐酖一杯。’”
《长恨歌》与电影中的白乐天难以同时存在
小说虽然荒唐,但在贵妃之死上逻辑是顺畅的,而电影中皇帝的两难不大能站得住脚。如果迫于军队逼迫会丧失帝王尊严的话,那么高力士这样的太监,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私自勒死贵妃,岂不更加是驭下无方?恐怕只有维持“深情”的名声这一项是成立的。又或者玄宗知道并且就是要陈玄礼看破,目的是要展示“我既能杀死贵妃又能逃脱罪名”,但这种雕虫小技对已然哗变的军队又有什么意义呢?电影里,白居易亲口所说的史书记录,也是“安史之乱,玄宗出逃,路上遇到兵变,玄宗无奈,不得不亲赐白绫,让太监高力士勒死了贵妃”,并不是皇帝造的那个假象。真实历史中,“杀掉贵妃”在道义上并不全是指责,尤其是在儒家占主流的古代,反而是明君所为,性质没那么严重。在电影中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谁也不肯承担罪名,可是皇帝费尽周章搞的那套障眼法,除了难以求证的“控制力”以及让贵妃死得更痛苦外,什么作用也没起啊。尤其是,对于“深情的形象”没有任何作用。
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
一个帝王会在乎深情的形象,这只能是现代人的思维,或者说,这是陈凯歌对理想盛世的期望,他在建构这个辉煌梦境时,就竭力地要在历史的基础上逃脱历史。创作当然可以撇开历史架空和另构,但是如此一来,电影中白居易的思维、行动就都站不住脚了。一个现代人,不需要电影最后揭晓的真相,仅凭史书的白纸黑字,就会觉得李隆基对杨玉环不过尔尔,就算是被逼迫,还是为了生存牺牲爱人的。不要说现代人,就连离开元朝再远一点、又经历了僖宗幸蜀的晚唐,诗人们也看得很清楚:“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马嵬二首》);“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罗隐《幸帝蜀》);“二百年来事远闻,从龙谁解尽如云。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徐夤《马嵬》,张均兄弟是玄宗名相张说之子,均为玄宗亲信重臣,在安禄山叛乱中并未扈从玄宗出逃,还接受伪职,平判后本被判处决,但终因肃宗念张说旧恩免死)。唐代以后,文士对贵妃的同情表达得更彻底:“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玉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袁枚《明皇与贵妃》);对江山兴亡的感慨也写出了新境界:“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马嵬》)。那么作为电影中思维如同现代人、还疯狂地爱上了贵妃的白居易,即便不知道最后的真相,又怎么会觉得玄宗深情呢?关于李杨,白居易还有其他诗篇,比如:“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胡旋女》)。即便诗人们多有矛盾之情感,但综合来看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对唐玄宗的辩护,恐怕一来是政治忌讳,二来并不爱贵妃,爱的是贵妃所代表的盛唐。那么只要拿《长恨歌》做文章,白居易这个人物就不能超脱于历史而存在,电影中的那个形象也就不能成立了。
超脱历史塑造出的白乐天,很难站得住脚。
然而“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样的悲戚,不动真情是写不出来的,这是《长恨歌》奇特之所在,一段充满残忍虚伪的情感,文本仍旧非常感人,大概是因为白居易从杨妃的出身就开始试图逃脱历史,因此打动人的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断章取义,或者说是诗人自己的情感。这和影片结尾白乐天说故事是假的,但情是真的有些相似。然而也可谓阿Q,因此有人说陈凯歌这样的处理最终实现了对权力的服膺,并非毫无道理。
《妖猫传》与《长恨歌》有异曲同工之处,真可谓致敬。
其实最关键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神话本身就是不成立的,存在巨大瑕疵,无所谓翻转,因此缺乏解构后的震撼力与幻灭感,中国传奇与希腊悲剧也难以兼容。想拍出此中的残忍虚伪,最便捷的办法不是另构更腹黑的秘密——结果漏洞百出,反而是老老实实去拍历史。“强盛时她是帝国的象征,危难时,大唐将不再需要她”在本事中就存在的。初读小说会觉得这该是徐克的故事,魑魅魍魉妖气森森,但看到白龙这个偏执狂出场,大概能明白陈凯歌为什么会看上这个故事。他把白龙改造成他最爱的孤勇少年,一切昏暗虚空中最明亮的着实。他又同时在否定:历史是假的、爱情是假的、空海是冒牌的、极乐之宴是以幻境出现的、就连空海都可能早已丧生大海,一切都可能是空空幻境,他在隐隐消解自己的故事,否定所有的意义。然而终究意难平,对白龙投注了巨大的热情。那是他一直以来的立足点,哪怕毫无用处愚不可及,却是为虚空无意义生命建构求索的意义与安慰。归根结底,李隆基和杨玉环这段往事,是不宜从任何浪漫角度切入的,白居易更加成不了同盟军。但陈凯歌执拗地在其中注入了少年情感,然而所有的努力挣扎都难以逃出历史本身的黑暗,惟余少年长恨。虚空幻境中,少年尚有长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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