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拉维夫，我和昭宇路过一家珠宝店，挂的招牌是喀什。我说：“咯什？不会是你新疆老乡开的吧？”昭宇说：“走。进去看看。”一推店门，却锁着，按了门铃，门才开了。满头银发的店主人跟我们问好，说：“女士们，看到什么喜欢的，就跟我说，我拿给你们看。”

我问：“我看你挂的招牌上写着喀什。你是喀什来的吗？我是说中国新疆的喀什格尔？”

他说：“啊，不是。喀什是我的姓，我祖上伊朗卡尚人氏，以籍贯为姓，就姓卡什了。”

喀什我十多年前去过，据说那名字的由来是因为那里出产玉石(Khasa)，突厥人就将其命名为喀什。但是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从前的卡尚人到了那里，以经营玉石为生，久而久之成了卡尚人的聚居地，人们便称其为卡什呢。所谓溯本穷源，往往也不过是猜想——多一种猜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说：“原来你是伊朗人。”

他说：“不，我是亚美尼亚人。”

我说：“罗马尼亚人？”

他说：“不，不是罗马尼亚，是亚美尼亚。就是伊朗、土尔其、阿塞拜疆中间的那个国家。你们知道吧？”

惭愧，我们对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

我们看他柜台里摆的首饰，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哈姆撒，即五指护身符。我问他：“有人跟我说这是法蒂玛之手，可是为什么我在非穆斯林的店里也能见到？”他说：“啊，这要看你问的是谁了。如果你问一个穆斯林，他会跟你说这是法蒂玛之手，就是穆罕默德女儿。如果你问一个基督徒，他会跟你说这是玛丽亚之手，就是耶稣的母亲。如果你问一个犹太人，他会跟你说：这是米利暗之手，就是摩西的姐姐。”

我笑问：“那我问你，你会怎么说？”

他笑说：“我会说这是米利暗之手。不管叫什么，意思都是一样的，保护我们远离邪恶之眼。”他一边说，一边拿出那些护身符给我们看。

我们一边看，一边跟他聊天：“你说你是亚美尼亚人，那么你是几岁来到以色列的？”

他澄清说：“我是在以色列出生的。我的父母亲是亚美尼亚人。你们知道，年奥托曼帝国和俄罗斯发生了战争，土尔耳人和亚美尼亚人也打起来了，发生了种族大屠杀，我母亲的全家都被杀死了，只有我母亲活了下来，那时候她只有12岁。幸好我母亲遇到我父亲。她12岁就嫁给我父亲了……”

“12岁就可以结婚了吗？”我和昭宇都很惊讶。

他说：“当然不会立刻结婚，我父亲要等到我母亲成年才能正式结婚。我妈妈没地方去，就住在我爸爸家，我奶奶看着他们，确保他们不会在婚礼前做不该做的事。你们中国以前没有这样的事吗？”

我和昭宇说：“有的，当然有。”

他说：“后来，又发生了一次大屠杀，我爸爸的很多家人也都死了。我爸爸就和我妈妈，他们都还很年轻，可是他们都很智慧，他们商量说，我们不要住在亚美尼亚了，这里长年战争不断。我们回耶路撒冷吧。所以，他们就回来了。”他一边帮我们拿其他的珠宝看，一边说：“我妈妈是文盲。她在该上学的年纪，一直在战乱中逃难，没有机会上学。可是她是我见过的最智慧的人。直到我五十岁，我回到家，她一看见我，就能立刻知道我在想什么。‘索罗门，你今天生意不好，是不是？’或者：‘索罗门，你今天生意很好，是不是？’每次她都说得很准。啊，我在她面前没有密秘。她活到岁，十年前才去世。”

他的讲述缓慢，真诚，笑容和善和亲。我忍不住赞美他：“我喜欢听你讲故事。你有一颗很善良的心。”

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地说：“你知道，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我妈妈有一天对我说：索罗门，你看天上的月亮，有一面是明亮的，有一面是阴暗的，可是你永远是明亮的。我妈妈对我说：索罗门，你永远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你叫索罗门呀。”

他说：“是啊，你知道圣经上的索罗门王吧？”

我说：“知道，那个最智慧的国王。”

他笑：“嗯，我不觉得他是最智慧的国王。”

我说：“为什么？”

他说：“圣经上说他娶了一千多个妻子。这太不智慧了。一个妻子就够受的了。”

我们大笑。

他指着店里的摄像头说：“我妻子正在家透过摄像头看着我呢。她是个红头发爆脾气的女人，啊，简直是沾火就着啊！不过我们结婚五十多年了，你看看我，还活得好好的。她安个摄像头，说是为了看我，怕我高血压在店里摔倒了。其实是监视我。一看我跟哪个漂亮女士聊得久了，她等我回家就要盘问我：‘那个在你店里待了很久的女人是谁？’唉，红头发的女人，真是难对付。”

我们笑：“那我们请你跟我合影，她会介意吗？”

他说：“反正，她在摄像头那边看着呢……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岁。我说去跳舞吗？她说不去。我说去看电影吗？她说不去。后来我们就去吃冰淇淋。我很喜欢她。两个星期以后，她接到征兵通知，要她服兵役。”

“在以色列，女孩子也要服兵役吗？”

“是啊。女孩子也要服两年兵役。我们刚认识就要分开，这怎么行？所以我们就商量，结婚吧。就这么结婚了。啊，一晃就是五十年。”

我心里暗笑：几乎每一个婚姻幸福的男士，都要抱怨妻子难缠。可是那些婚姻不如意的男士，却总是对婚姻三缄其口。

“你一定特别爱你的妻子。”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就是昭宇说的。

他笑了，笑得很诡秘：“啊，等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半裸上身的英俊少年。他说：“看这肌肉，多帅的少年！那就是我呀！”

我和昭宇都赞叹：“真是太帅了！”

他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十五岁。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们猜不到吧，是一根车轴。我十四岁的时候，喜欢上我们楼里的一个女孩，她十七岁。其实她只比我大三岁，可是在她眼中，我就是一个小孩儿，她从来不正眼看我。我就跑到大街上去，找回一根车轴，用它当杠铃，每天在阳台上锻炼，炼了一年炼出这一身漂亮的肌肉！每天快到她放学的时候，我就跑到阳台上去，指望她能看我一眼，结果她从来没看过我！啊，好伤心……”

他翻过照片，给我们看拍照片的时间：年。六十年过去了，他提起这段往事，仍然摇头叹息。“你知道我为什么翻出这张照片？因为最近我们楼里搬来一对年轻人。我碰见那个年轻女士，问她：‘你们是新搬来的？住在几号房？’她一说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我暗恋过的女孩的孙女，这房子如今被她继承了。我对她说：‘知道吗？我小时候暗恋过你的祖母。等我找出那时候的照片给你看。’我找到这张照片，给她看，她笑：‘你那时候真帅啊！’真可惜啊，她的祖母那时候没有好好看过我。”

不知不觉，我们就在这珠宝店里待了两三个小时。昭宇买了耳环，我买了耳环和项链坠子。我现在才明白，一个好的生意人首先要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认识的最会讲故事的人，都是又诚实又风趣的人——他们的故事讲得好，不是因为他们要欺骗你或利用你，而是因为他真的渴望被你了解，也愿意耐心地将你不了解的东西解释给你听。

如果你去特拉维夫旅行，不妨去BenYahuda街上这家Kashi珠宝店看看，听听他的故事，也顺便替我问候他。

敬祝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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